圖/吳鈞堯
被遏止破壞燕子巢以後,我開始留心燕子。喜鵲或烏鴉等,巢穴都在樹上,宛如有了「地基」;燕子沒有,牠們懸空,牠們是泥加泥、梗覆梗,編織千奇,作用猶如在我的眉頭挺住一支鉛筆。
文/吳鈞堯
被遏止破壞燕子巢以後,我開始留心燕子。喜鵲或烏鴉等,巢穴都在樹上,宛如有了「地基」;燕子沒有,牠們懸空,牠們是泥加泥、梗覆梗,編織千奇,作用猶如在我的眉頭挺住一支鉛筆。
有一個習慣留了下來,我跟孩子行經城市騎樓,都會仰頭,看燕子歸巢,哺養幼燕。那是孩子先發現的,當時他個頭才過一百公分,緊握我的手,在下課的途中。關於頭部運動,城市人最少的極可能是「抬頭」。在智慧手機還沒有席捲全世界時,我們的行色已是匆匆,偏左看、向右瞧,閃躲車輛與行人,偶爾盯一下地板,避免踩著狗屎,也可能真撿到一枚孤寂很久的銅幣。
只有在特殊的幾個時候,像是跨年時節遙望高高標示的倒數時間,以及環大樓爆出的煙火;或者在一個風好日美,訪遠山走小徑,抬頭看幾眼藍天白雲。下班不比上班,步伐慢下了,上、下班的車潮都擁擠,但上班緊張,深恐買不到最後一張售出的車票,下班也嚷、也鬧,更有點擠在一起吃火鍋的意思了。
那個時候我挺懷念的,孩子挨擠在我旁邊,就有火鍋的溫暖。他忽然停下,沒說話,拉緊我的手,這是孩子跟我溝通的方式,不是手語,也是手語了。
「喔,燕子。」我們站在騎樓下抬頭,很結實地看了一會,行人多快速穿過我們,也有的,站了會、看幾眼。
我曾經拿著竹竿,不為別的,而是想目睹「家毀人亡」的現場該做什麼模樣?我用好奇包裝殘忍,溜唆唆地踩上木製的樓梯,一階、兩階。樓梯是可以移動的,配合家人的需要,挨靠著閣樓或者廂房屋簷。我沒有足夠力量搬動它,但此刻,樓梯正好成為幫兇,挨在閣樓邊,三階、四階,夠了,我伸出手,挺起竹竿的尖,往前推。
它刺空了。二伯母恰好走進庭院,雷一般,「不可以弄壞燕子巢。」她跟竹子比快,好幾個字灌成一個字,但字字清晰。與孩子抬頭看燕,我想起差點毀了的巢。「可是牠們的大便,掉得滿地。」我還想為自己脫罪,那些大便與我何干?沒有一回是我掃的。「不行就是不行。」一樣是雷,但由早春轉暮春,伯母為我述說燕子是好的鳥,牠會築巢是看上我們家心地好,且能招財。燕子還能當作氣象台,「燕子低飛蛇過道」,不久要落大雨了;久雨後,看到燕子急飛,天就要放晴了,還有「燕子傍水飛,下雨風發威」等俗諺。
我的頑皮跟殘酷,似乎在那一天有了止步。在那之前我殘害不少麻雀,但我不那樣想,而告訴自己,「我要養一隻麻雀。」牠在籠子裡,微小的鼻尖都出血了,我還是堅持餵牠米粒跟水。「雀啊,雀啊,籠子是小,住不舒服,但安全,沒有蛇跟老鷹的威脅……」雀的威脅還有貓。另一隻抓回不久的麻雀,眼睜睜在我眼前飛走了,但翅膀帶傷,飛得不高、不遠,栽進傾斜懸掛大廳的賀匾裡。太高了,我搆不到,而雀在裡頭必定以為天暗了,那樣的暮色必然給牠一種安穩,牠不理會我的叫囂、哀求,如如不動地隱身匾額後頭,成為另一個匾額。
我失去耐心跑開了去,幾分鐘後再回來,看見一隻貓機伶地跑出大廳。我不知道雀與牠怎麼了,但我記得貓的表情,就像第一次嘗糖的孩子,雙眼閃動。
被遏止破壞燕子巢以後,我開始留心燕子。喜鵲或烏鴉等,巢穴都在樹上,宛如有了「地基」;燕子沒有,牠們懸空,牠們是泥加泥、梗覆梗,編織千奇,作用猶如在我的眉頭挺住一支鉛筆。秋天到了,燕子北返,伯母讓堂哥高舉鋤草的農具,沒幾下就把燕巢掃蕩。我錯愕極了,「不是不能弄壞嗎?」伯母為燕子們除舊布新,「來年,燕子才能蓋牠們的新家。」多年後,我驗證了燕子的靈性,父母帶領我們遷居台灣,堂哥另起樓厝他住,我回返三合院老宅,燕子的築巢處還留有巢的泥印,再一年、又一年,燕子低飛,如一駕隱形飛機,到那時候我更明白,當宅子裡有燕、有啁啾,也才有人氣。
留下那個習慣的年紀,該在孩子三、四歲時,他長大後,我們沒有「手語」了,孩子會停下,「爸爸,你看……」燕子在廊間與簷下築巢,垂直、懸空;有的在燈罩上築巢,除了地基穩固外,我們還想當電燈打開了,幼雛們更能多添一絲溫暖,而飛蛾蚊蟲的向光性,會不會讓燕子在捕食蚊蟲時更便利了?廊下人家擔心巢掉了,在巢的下沿處訂製木條或鐵片,更把包裝餅乾的鐵盒,細心鑿孔,兩頭繫鐵線,釘在牆上。這該是「帝寶級」的燕巢了。
有一次耽看燕子餵雛鳥。一尾一尾肥大的,或黑或綠的蟲,還在成燕的嘴裡擰動,燕子飛近巢,站在邊上,幼鳥好幾隻,爭著張開牠們黃色的喙,我跟孩子雖在低處看,都能把牠們的興奮、飢餓,看得清清楚楚。城市裡綠地有限,毛毛蟲該也有限,但我們不是燕子,想必牠們自有燕道,能夠輕飛俯掠,在人的城市中找到蟲的城市。
燕子警戒到牠們被觀看了。啣著蟲的燕子停在一頭的電路管線上,不再飛近巢穴。原本喧囂的幼雛也低靜了,牠們縮在巢裡,躲著一個可能的威脅。當時,孩子握著我,我握著孩子、以及那支竹竿,奔雷一般的,我的刺空處扎進我心裡,「雀啊、雀啊,請你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