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春榮
「小寶!小寶!還記得媽媽?」一隻手不停向我揮舞。而久久塵封記憶檔在我的「小名」連連呼喚中自動解碼。打通了,這正是世上最動人的聲音,剎那間一陣熱流急速竄遍全身,我睜大眼,豎直尾巴,拚命搖晃,直衝向前來領養的女主人「媽媽」。
最動人的聲音,是女主人跟隨緩緩前行的廂型車,隔著半開玻璃窗,仍伸手摸我頭:「小寶!小寶!要乖!要聽話!小寶貝!媽不能陪你……」聲音愈來愈哽噎,眼淚愈飆愈多,最後站立巷口,車子慢慢駛離視線,仍一直揮手,仍一直呼喚我的小名。即使我僅一歲,但這熟悉氣味、聲聲呼喚、揪心分別場景,一直迴盪在我耳根鼻腔深處的幼小心田,久久不散。
住在這家,是我童年的快樂天堂。女主人帶我這「毛小孩」視如己出。每天下午帶我至公園「蹓躂」,減輕水量;周末至附近森林公園野餐,我則在陽光草皮上悠閒散步。周日下午,在院子大水盆享受日光浴,浴畢立即在陽光下猛抖身軀,水珠噴濺,噴到女主人眼鏡上,女主人又氣又笑又叫:「小寶,你好調皮!」至於晚上陪女主人,是我最溫柔的時光。不管女主人工作多晚,我都趴靠她腳旁,趴著趴著眼皮下沉,便打起呼聲。似此歷歷在目的歡愉,都存在我專屬記憶檔中。
當箱型車開入訓練基地,邁向人生新旅程。
在一年半訓練中,展開集體生活。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不得打混。以往四處亂竄,變成不疾不徐穩穩當當走直線;以往吃雞肉解饞,變成永遠的一大盆狗糧;以往見貓等小動物便湊過去追,變成視而不見淡定淡定的繼續向前;即使四處充滿撲鼻誘人的肉香,我老神在在,無動於衷,專注目前的工作;甚至趴下來閤上眼補眠。至於突如其來槍響、爆破聲、震天價響的大聲公,我,處變不驚,置若罔聞,把它當個屁,全不上心;遇到台階、手扶梯,我會自動停下來,等跟在旁的「夥伴」下口令。而在「一回生,二回熟」的不斷訓練考核中,我逐漸明白「生命是用來完成使命的」,只要身上套上鞍子,我就準備出發值勤。
在等待期盼中,一個叫「雅芳」的女孩出現,我開始成為她「第二雙眼睛」。她一人隻身在此,蝸居在老舊公寓,以按摩師接個案維生。我每天早上陪她至附近國小運動場慢走,舒展筋骨;中午陪她至超市購物,順便至「接受我存在」的餐館用餐,我趴在桌下休息;下午二時,陪她搭捷運至地下街按摩店「上崗」。晚上,蹲在客廳地毯,舔舔腳抓抓癢,聽她打字的喃喃自語。這些「領航」、「守護」工作,我無不駕輕就熟,從未出狀況。
這些年雅芳愈來愈喜歡出門,不再視出門為畏途。同時,愈來愈愛說話。只要有人稱讚:「這狗好可愛,來照一張!」她立即打開話匣子,和對方聊得很開心,彷彿「人以狗貴」。最近她的笑聲愈來愈多。原來她投的稿子陸陸續續刊登,「用力播種,歡笑收割」,心靈之眼閃耀在小報副刊,此樂何極。她笑嘻嘻摸摸我的頭,歡喜報佳音,給的狗糧也比平常多。我以清澈眼神直盯著她,她若有所思:「你如果能變成帥哥,該有多好!」我心裡直偷笑:「『人狗戀』電影看多了,別異想天開。我們是『夥伴』關係。」
九年後,中心評估我「任務完成,功成身退」,即使雅芳依依不捨哭得像淚人,但不捨也要捨。我不必再套上鞍子,榮退下崗。再度回中心,我恢復了拉不拉多「愛玩犬」的身分,而中心準備先通知最早寄放家庭願不願意收養。
就在秋天涼風習習的金陽下午,管理員將我帶至會面區,遠遠就有急切呼喚聲穿空而來:「小寶!小寶!媽來接你!」這熟悉的聲音,喜極而泣,顫抖而分岔,穿過九年的時空再度如響雷轟入耳根深處:「小寶!小寶!還記得媽媽?小寶小寶!」一隻手不停向我揮舞。而久久塵封記憶檔在我的「小名」連連呼喚中自動解碼,童年的快樂匣子自動打開。
哇!連線了,打通了,這正是世上最動人的聲音,剎那間一陣熱流急速竄遍全身,我睜大眼,豎直尾巴,拚命搖晃,直衝向前來領養的女主人「媽媽」。媽媽伸手抱我,我煞不住車,力道太猛,把媽撞個跌坐在地。媽媽對管理員雀躍驚叫:「牠還認得我!這麼多年牠還認得!」管理員和圍觀的人都會心點頭笑了起來,鼓掌叫好。我則往媽媽臉上熱舔一通,舔得她直說:「好嘍好嘍!太熱情了!受不了啦!」
重回女主人家,女主人拿出我睡過的毛毯、喝水的不鏽鋼盆、吃飯的鋼碗,和壓下去仍會尖叫的玩具,過去的味道一再飄來。重回熟悉的童年世界,躺在熟悉的床位,我內心更加舒坦更加踏實。我不必再做盲人的「第二雙眼睛」,今後我是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小寶」,可以撒嬌,可以賴皮,寶裡寶氣,和女主人一家相守到老。想著想著,我笑著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