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天色將暮未暮，風幽幽地吹來，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海的味道。路邊銀合歡葉子呈羽狀分裂。藍紫色的牽牛花蜷縮了起來，一群黑色山羊緩緩地過馬路。

鄰人拿來一尾魚，剛海釣上來的。爺爺拿給我，說：「晚上就煮魚湯吃啊！」

我拿著進廚房，從袋裡取出一看，啊！是一條還未處理過的魚。那時我正讀大學，回小琉球過暑假。我其實不擅庖廚，正確地說是除了吃飯拿碗拿筷，其實是不大進廚房。一尾魚，怎麼處理呢？大概就是去鱗除內臟吧！

我煮水切薑，將整尾魚丟入滾水中。

吃晚飯時，爺爺看了一眼那鍋湯：「怎麼沒有去鰓？」

當時，我是連吃魚要去鰓的概念都沒有的。

屋前有一棵釋迦樹，樹上正結果，他摘了一個成熟的釋迦給我。家裡的母雞生了好多蛋，我要返北時，他裝滿一個大保鮮盒，讓我拿回去。

長夏日光炎炎，島上男人大多捕魚去了，鄰居一位不識字的老婦頂著烈日，拿了一封信請爺爺讀，我沒細看，似乎是鄉公所的公文。院子裡的雞群有些在樹蔭下歇涼，有些咕咕咕的四處走動。鄉間民屋，家徒四壁是有的，但一點也不窗明几淨。桌上零散堆著爐火茶具茶葉，報紙書籍，紛紛亂，卻也自成風格。

爺爺住的地方往海邊走，徑旁有幾畦田，大多種著芒果、地瓜之類的耐旱作物。節日時長輩叔姑返鄉，我輩堂哥堂妹也一起回來，就尋一處休耕的荒田焢窯。大人蓋窯掘土，我等小孩搬土塊找樹枝。起窯要先用三塊紅磚為柱為椽，權充薪柴入口，再用田裡的土塊由大而小向後向上堆壘，成一座不大圓的高塔，在窯內燃著附近拾來的柴枝枯葉，當大面積的黃土顏色漸成絳紅，顯示溫度已熯熾，即可熄火，待星星火苗滅絕，迅速擲入番薯與抹上椒鹽裹上油紙的全雞，然後拿長棍「啪啪啪」地將窯土敲碎，蓋住所有食材，又緊緊嚴嚴地覆上細碎泥土，不許土窯冒出煙霧，以維持溫度，整個過程大家默契十足的各司其職。而後拍拍身上灰土，回家喝茶嗑閒話。

大約兩個小時後，一夥人浩浩蕩蕩去田裡取出食物。因為泥土還很燙，無法徒手，只能用竹竿或樹枝慢慢掘開土，動作要細，因為一不小心就會畫傷食物。不消一會兒，泥土融合地瓜還有雞肉的香味撲鼻而來，饞得人也顧不得髒，直接坐在田間阡陌大快朵頤，吃剩的才笑顏盈盈地帶回家。這是家族盛事，也是歡樂佳事。

再往下走去，是奶奶的墳。在面朝大海的崖上，山崖下磊磊的珊瑚礁，不論黑夜或白天，總能聽見海潮擊岸的聲音。

小學時，放學後不想回家又無處可去，就往那墓區走去，我其實不大明白為什麼會走到那裡，沿著一個個土饅頭找奶奶的墳，找到了就無比安心。坐在墓前往前望去，是蔚藍的天，蔚藍的海。不覺得怕，只覺得親。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思念」。奶奶在我四歲時過世，據說我四歲前與她最是近暱。說「據說」，是因為我已不復記憶。

那個地區名喚「相思埔」。

這些過往，這些曾經，像是經文旁忘了鐫刻注疏，忘了溫度晴雨，忘了細節轉折，忘了情緒蹀躞，忘了人情滯泥，長大以後甚至刻意將它拋得很遠很遠，當成是散佚的殘卷。城市裡的生活讓人致力於逐名逐利追尋未來錦夢，逐漸懵了身後風景。

我是六年沒有回來了，這座小島，人多了，商店也多了。爺爺已至台中依親，相識的人也大多離開。但這島嶼卻從孤涼成淵藪，從莽蒼成茜明。滿街機車往來頻仍，民宿開了三百家。有人在岸上照相，有人到海邊浮潛，有人在店裡吃冰，有人從便利店出來，有人正搭船要到島上來……人們彗星似的來來又去去。

而我錯失了它這些年的轉變。

騎車往那當初與爺爺吃魚的三合院行去，荊門晝掩，周圍雜草蔓生，牖間窗台滿布塵埃，四周一片綠蕪，杳無人跡。多年前爺爺在此處養豬餵雞，豬圈旁有棵高大的蓮霧樹，不分季節長年結著白色蓮霧，蓮霧不甜也就無人採摘，任其墜碎一地。而樹上的花是香的，飄散著青澀微甜的香氣。

如今樹已斲，只剩主幹露出一圈圈的年輪埋在水泥地中。曾經的葳蕤繁麗，成了煙塵殘影。

故鄉的意義，就好像一個人到遠方旅行，旅行了很久，遇見了很多人，突然有天，他開始想念那個他居住多年的地方。他霎時明白了，不論離開多遠多久，不論彼此改變有多宏巨，全世界也就那個地方與他是至親，兩者互不推諉，互不相棄。

家族已四散，奶奶依然安睡在面朝大海處。時光如阡陌，在荒田裡發呆。海上的風，呼呼而來，從往昔吹到今日，不曾歇止。我努力保持鎮靜，記憶不再東躲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