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我家很少過中秋。對父母來說,中秋只是初一、十五,一個拜拜日,月圓與否,真是天上的事。孩子,你可曾注意到這個詭異,在電視大幅放送烤肉醬廣告,當興奮的鄰居被月色慫恿,提早幾天就在自家門口,砌上烤盤、疊放肉片,再隆重地在腳跟擺上一手啤酒、幾罐汽水,我們家就是靜默不動。我們彷彿修行了,當旁人不斷放送烤肉香氣時。
孩子,我們有兩次特別的烤肉經驗,而那兩次都是災難。那回,我們終於熬忍不了中秋等於烤肉的折磨,心裡縱有千般不願意,「隨俗」地買了木炭、肉片以及甜不辣。從小你就是我的夥伴,萬事就緒,問題來了,「要在哪裡烤啊?」公園不能、紅磚道不許,一個方式是到社區中庭,與鄰居依偎如情人,彼此借一把火取暖,但我們很快否決。
我們純「應景」,菜色寒酸,毫無誠意烤就一片月色,我們決定移開衣服,在陽台烤。「來,把火種埋在木炭下……」儘管是我在生火,但我必須讓你知道,萬一有一天你外出露營、或者不幸地落單荒山,手持不多的火種跟木柴,你得知道怎麼生火。像是你不愛騎機車,而是公車迷,那次一起返回故鄉金門,我仍教你騎車,「萬一有一天,你被野狗圍、被壞人追,而旁邊剛好有一輛插著鑰匙的機車,你該騎上車還是跑給他們追?」所以哪,換燈泡、門鈴、修水龍頭等,我都喚你來看。
火生起來了,通風不佳,煙冒得厲害,「快,拿電風扇,再搞下去,煙這麼多,不久,消防車可能都來了……」到底後來肉有烤熟、甜不辣可順利抹上醬料?我都不知曉了,那是我跟你的中秋,我好奇,怎麼沒與爺爺奶奶一起過?
應該是隔一年中秋,三姐特地邀了弟弟與我們一家,到她家頂樓烤肉。父母依然沒來,那也是我少數記憶深刻的,在中秋夜與家族的團聚。吃飽、喝足,原該輕鬆剝文旦、淺嘗月餅,但是情況難得,你與堂姐、堂妹嬉戲。當時,你飛著一般摔出去時,我的手掌距離你,就一個手掌遠。你坐在辦公室用椅,能旋轉的那種椅子,堂姐搖著你,初時緩緩搖、然後漸漸力粗,最後索性用出急轉彎的蠻力,孩子,你整個飛出、跌落,你一沾到地板,下一秒鐘我已趕到,抱起你,但是來不及了,你的痛只能自己承受,你哇哇地哭,滿嘴是血。
這一年中秋月,變成牙科問診夜,還好你跌得快,診所還沒關,牙輕微鬆動,沒有大礙。回家後不久,奶奶打了電話關心你,「沒事,幾天不咬硬物就好了。」關於牙齒,奶奶曾經有一個魔術,她跌一跤,沒有腦震盪、沒有挫傷,上排牙齒承受了力道,奶奶吃一驚,怎麼嘴巴閉不起來了,變成「暴牙」,耍寶的奶奶、不可思議的媽媽,不看牙醫,自己當牙醫,直接把暴露的一整排牙,往裡頭壓下去,「扣地一聲,好像金屬扣環。」奶奶在電話那頭述說她的牙齒公案,當時你還流著淚。我仍不懂,中秋哪,世人皆團圓,在我家卻各自過。
會是爺爺常說的,「月娘,再怎麼看都嘛是月娘,有什麼好看?」還是奶奶得在中秋拜拜,沒有餘力處理菜餚了。或者子女無心,我們等待父母幫我們畫圓,而遺忘了人人都有能力畫呢?孩子,好多細節的疏忽都是因為它們太「細」,而被「節」掉了,你注意過嗎?我們家幾乎不說「再見」、不喊「早安」,當我跟爺爺奶奶告別,不說「再見」,而說「我要回去了」,他們也不說「再見」,忙著問,「水梨帶了嗎、蘋果帶了嗎?」
孩子,我們常用一些繁複的肢體跟語言,來說著這簡單的兩個字。
所以我珍惜與你的獨處。臥床上,在你小時候,我陪你就寢前,常常東扯西聊幾十分鐘,述說的童話有轉摘以及原創、單元劇跟連續劇,可惜沒錄音,也疏於紀錄。還好我們天天複製一件事情,都忘了那是你多大時,我親吻你臉頰輕聲說,「小雨的祕密。」你回應,「爸爸,我愛你。」你覺得虧大了,過了一段時間推敲,當我再說密語時,你加了一句問話,「爸爸的祕密……」我靠近你耳畔說,「小雨我愛你。」
「小雨的祕密。」「爸爸,我愛你。」「爸爸的祕密……」「小雨我愛你。」
孩子,你就要成年了,但我們約定好,同在一個屋簷下,我們所寫的童話也就不要長大了。
這一年,我們陪爺爺過秋節,兩個堂哥也來了。我記得大堂哥的一個片段是他屁股挨我揍,三歲的他非常狐疑,怎麼有人敢打他的黃金屁股?他可是小王子。他納悶轉身,滿臉不相信。二堂哥從小福態,你有次住阿伯家,隔天由二堂哥帶你上學。他可能小五、小六,卻從容穩重。二堂哥坐在客廳我旁邊,下顎寬厚,臉頰飽滿,我禁不住像小時候一樣,拍臉頰、撫下顎,都忘了他已經二十有五,就讀研究所了。
近午拜拜,伯母擲茭問奶奶、先祖吃飽了嗎。下午,弟弟一家陸續散去,我晚上離開時,三姑姑、阿伯都還在,孩子,你也在。如果你外出,或在窗邊站一會兒,都會聞到烤肉香,也許我們就是不愛木炭佐月色、也許我們讓天空跟月亮團圓,或者,我們的秋節不在夜裡,而在近午時分,當銅板一正、一反,帶了點喜悅地,安躺成兩個圓圈時。
孩子,這是我所能述說的,關於中秋,屬於我的小祕密。(本系列專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