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牙套生活接近尾聲,我的心情非常輕快,然而輕快之餘,也有畢業生的悵然若失。這四年來,朝夕與牙套共處,它已成為我的一部分,毫無身外物之感。想到再過不久就要與牙套分離了,竟隱隱覺得繼續戴著亦無不可。
我的牙套是一種透明小殼子,除餐飲時卸下外,每日得戴足二十二小時。蜿蜒的齒列漸漸符合小殼子的形狀。完全符合了,再換另一副小殼子。牙齒的位移,是無聲而緩慢的痛。牙齦酸軟時,像剝了皮的梅漬番茄,紅而柔弱,令人想要摘下來,盛在骨瓷小碟裡。那些汰換的小殼子,我一副一副收著,收著它們就是收著潛移默化的日常。牙套約束了牙的平仄,也規範了人的作息。
這四年來,每兩個半月回診一次。牙醫診所在高樓,總是空調清冷,來者寥寥,因為採預約制的緣故。室內隔出半開放式的一區一區,躺椅上躺著各種疑難雜症,仍舊安靜拘謹。蜷曲,舞爪,悲鳴,這類場面是沒有的。每次回診照例要進行一系列攝影記錄。診所的助手予我一把Y型拉鉤,撐開嘴唇,嘴裡填入一塊冰涼的圓角長方鏡子,映出視線死角,完成齜牙咧嘴的特寫。接著坐直身子,單眼拍下正臉,四十五度側臉,九十度側臉。粉面含春的助手指示:「來!嘻嘻笑開心!」如同出遊合照時,攝影師誘導眾人大喊茄子或起司,露齒笑成一字式,令人想起聲韻學術語「齊齒呼」。
有時助手替我黏貼牙齒上掛橡皮筋的「小豆子」,在我臉上蓋一條淺藍的洞巾,小洞露出口腔,機械與管線伸進來。她們一邊施工一邊討論聖誕節的樹,清明節的墓,聲音聒聒從耳朵伸進來。我的眼睛給遮蔽了,只感覺濛濛的光芒透過厚紙巾。不安就是這樣幽微,明知有什麼在發生,有什麼要發生,可是不知是什麼。
操作既畢,助手發出脆彈的呼喚:「噠劉!噠劉!」噠是doctor的簡稱。在其他診間梭巡的噠劉遂來瞧我。噠劉是個完美主義者,對於我的矯正永遠比我自己更嚴苛。見她,有時我真覺得害怕。當她高聲詢問:「牙套有沒有認真戴啊?」再是孜孜遵循醫囑的人也要心虛三分。我的牙齒是牙醫的作品,她的審慎態度,或許就像寫作者的字斟句酌。每當看見條理分明的牙齒,我便不禁想起「字字珠璣」這話。噠劉自己也有一口珍珠似的牙齒,整齊得像珠算;上電視,上雜誌,一律展示那燦爛招牌笑容,是毛姆短篇小說《午餐》裡食言而肥的貴婦人:「她朝我放出白牙齒上明亮而親善的閃光。」
最近一次回診,恰是熟梅天氣。噠劉大約為風邪所侵,喉嚨整副沙了,戴著口罩,求全責備的嘮叨聽來十分艱難。她徐徐吐出一字一句,偶爾咳嗽幾聲,也還是令人感到咳唾成珠。窗外的大雨,連日淅淅不止。梅雨季的反覆,不厭其煩,正如燉煮一鍋雞湯所需的耐心。雨是熱熱濃濃的湯,眾生是湯裡柔嫩的雞翅雞腿,硬骨皆給熬得酥爛。戴牙套的歲月的等待,便是體會這種順服。
規矩的牙齒過著克制的團體生活,不推搡,不排擠,在隸屬的位置上站得直直的,恪守本分,與其他牙齒比鄰,分工,可是沒有依賴。我總是嚮往這種獨立的姿態,雖然那裁切與研磨的力道都不是自己給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