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曉楓
《煙愁》是我用存在撲滿裡的零用錢,自己所買的第一本書,新台幣五十元,還煞有介事模仿大人態勢在書的扉頁簽上稚氣筆跡,從此成為琦君阿姨的粉絲。
提及這一切緣由,就非得從當年坐落在中華路上的洪建全基金會說起,每到寒暑假,媽媽到學校上輔導課之前,會先帶我到位於洪健全基金會隔壁的舅媽辦公室,等到十點基金會一開門,舅媽即牽我過去辦租借書手續,而我早已迫不及待地從那琳瑯滿目的書櫃裡,找出一本本足以餵飽我整天的精神食糧。
一邊滿滿都是書評書目的出版品,另一邊則是充滿書香的圖書室,在那兒得以無止盡的閱讀,還有錄音帶可借到座位上,戴起耳機邊聽古典樂邊讀精采無比的故事書。在那兒我結識了琦君、羅蘭等許多作家,前者引我穿越時空進入溫情世間,後者則透過文字力量教導我做人做事的原則。尤其是琦君筆下賺人熱淚的故事,益發撫慰我那年幼早熟的孤獨心。
雖然與書做好朋友的小孩不易變壞,但往往會有分不清楚書本與真實世界差異的錯覺,一些瑣碎的小事,現在咀嚼起來,格外有滋味。
話說收錄於《煙愁》中的同名短篇,描述琦君與香菸結緣的點滴,許是太過生動深深吸引了我,讓我跟幼時被寵壞了的琦君一樣,硬是想學鼻孔噴煙,但是她有一位年歲相差不遠且古靈精怪的四叔可以教她抽菸,而我家裡沒人抽菸,律已甚嚴的母親對菸更是深痛惡絕,於是向天借膽的我,只得跟巷口雜貨店老闆騙來一根菸,藏在冬天外套裡,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媽媽不在家的下午,拿出那根因為等候已久而被口袋壓扁的駱駝菸,再翻箱倒櫃找出火柴盒,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豈料,最困難的竟是怎樣也無法點燃那根菸。
眼看火柴一根根失敗且數目逐漸減少,加上擔心母親突然返家的雙重壓力,汗涔涔而不禁懷疑對香菸頗有親切感的琦君,所言是真是假,所幸秉持「有恆為成功之母」的我,總算把菸點著了,模擬《煙愁》的描述,小心翼翼吸進一口,想盡辦法吞到肚子裡,再慢慢地從鼻孔吐出去,寫的簡單,不過短短三句,卻耗盡我所有資質也嚥不下那口氣,煙只肯徘徊在口間,嗆得我不得不張大口冒煙,活像「火災大嘴」,更不要說我眼淚鼻涕齊下,天旋地轉頭暈腦脹的苦了。
記不得後來是怎樣結束慘狀並且湮滅事跡,總之我打消了鼻孔噴煙的念頭,從此篤信我媽說的「不學好的人才抽菸」。
直到成年,有一段時日我也常被生活氣得「心氣痛」起來,意外憶起琦君說過抽菸可消愁解悶,於是我又有樣學樣買了一包進口菸,開始與菸的不解之緣。那段時間,抽得相當多,當然心情大多是沉重不愉快的;每當母親念著「現在大家都討厭菸,妳還跑去抽菸」,叨念不休的刻板話語常常讓我無法暢快抽菸,達到輕鬆舒緩之效,有一回,我實在忍無可忍卻又無從說起,臨上班前,刻意把翻到第86頁的《煙愁》放在餐桌上,用紅筆圈起的「心氣痛」三個字分外顯眼。
當晚加班到家已是三更半夜,輕手輕腳回房,打開房門一陣香氣直撲,電燈一亮,映入眼簾的是窗台一把香水百合,這畫面排遣了我累積的不愉快與委屈,坐在窗台望著百合不知幾久,捨不得刺鼻菸味搶走純潔香氣,整夜沒抽一根菸。
日出天白,母親若無其事準備早餐,一如往常,跟我說說日常瑣事,在我吞下炒蛋的時候,她話鋒一轉:「那本《煙愁》是妳小學時用豬公裡的錢在洪建全基金會買的吧?」
「是啊,您還記得我小時候常去那邊看書啊?」
「當然記得,為了買那一本書把豬公切開,剩下的錢還買了冰棒請我跟舅媽。」
「咦!我都忘記了,還有冰棒這一段啊?」
「那妳大概也不曉得,我每天都在妳的撲滿裡放一元,讓妳早日達成願望。」
我真的不曉得,猶記母親言之諄諄,要我自己存錢買書,於是我始終以為這是我用自己的錢買的第一本書,真不知道背後隱藏了她的「一元鼎助」,隔了這麼長的歲月,我才明白母親付予的無限親情。
晚上房間百合花香依舊,我沒再點菸,其實菸癮尚未上身的我,沒多久也就不再藉菸消愁了,進而結束了我的煙愁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