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雨潤
圖/YL
文/石德華
街道巷弄的細處,商家的興敗,四季的流轉,庶民的風景,這些年天天城市行走,為我豐富的就是這些實丕丕的生活感,我從年輕就身處二、三十年的校園,終究有一座安全的牆,只提供熟悉與單一。
所以,我才能看見酷夏烈陽正中午,工人一排坐在行人紅磚道上吃便當,汗沿著頰流下帶著汙色,不潔白的汗衫貼著濕背,背景是一整個熱到發白刺亮的高樓大城市。
看見S帶都沒拆的工人枕著自己的安全盔,手腕橫遮著額臉,倒頭在下水道旁的騎樓邊睡午覺,衣褲沾滿乾掉的泥。
看見慌忙丟下手邊工作,蹲在騎樓簷下等雨停,夏天午後急雨嘩喇喇噴濺騎樓,怕影響商家擺在店外的花車,做工的人沒敢挪進一點,仰頭直看屋簷傾盆雨落,雨一停,他們立即起身,爬上溼漉漉滴著水的電桿或高梯。
我沒看見的,當然更多。記得那天回家,我在FB寫了一段沒什麼人回應與按讚的文字:
如果學生能親眼看到自己父親這樣的況貌,平行的時序,他們在校園裡,會不會少睡幾堂課,少作幾次偷雞摸狗的壞事,少去一些成群鬼混的荒廢?
雖然我的視角仍非常的布爾喬亞,仍不脫老師的固定思維,這些畫面始終縈迴於心也沒足以架構成我思想的新體系,但讓抽象概念具象細節化,它們破了我那座校園的牆,等很久終於等到了的感覺,我看見林立青的新書:《做工的人》。
勞動運動工作者顧玉玲在序文裡說的則是,營造工地總被鐵皮高牆圍住,待拆牆亮相時,站在風光處剪綵的與獨占建物題名落款的,都是出資者與高官顯達。林立青讓我們看見鐵皮圍籬拆撤前的工地,那兒有每一種勞動者的專業、處境,和他們灰頭土臉的實作,《做工的人》讓工地實相破牆而出。
不只破牆,我一直想說而說不全的什麼,彷彿也隱隱然呼之欲出,當我看見書中最後一篇叫〈便利商店〉。
林立青寫便利商店店員是基層服務業,他身邊工地師傅多有人娶基層服務業女子為妻,或許因此,他們對這些店員的工作多了一分敏感,許多師傅堅持在進店之前,絕對要先將自己的雨鞋清理乾淨或者脫下鞋子,否則寧願不踏進去,原因是不想讓這些服務生增加清理的麻煩。
我將這段內容告訴我布爾喬亞朋友們,有很驚訝的,有說「這會是真的嗎?」散文對我而言是「實」,是「我」,我也寫過同名散文,我筆下的〈便利商店〉不會出現這樣的看見,但我懂「做工的疼做工的」、「苦人疼苦人」,只一位商場上的朋友回應我,說網路上曾流傳過一張照片,一位做工的人搭捷運,只坐車廂地板不坐椅子,「怕弄髒捷運椅子」。
不同階級之間存在有形無形的隔閡,不透過更靠近的距離或細節的參與,你所說的「知道」,也只是籠統而糢糊。老練於建築領域的王定國寫過他一樁失敗的經驗。
掌握天時地利的大好時機,他推出人人嚮往的大院庭園,現場搭建的接待中心窗明几淨,找來流動攤子專煮免費咖啡,看屋的人潮一波波湧來,是他從事建築多年不曾看過的盛景。三天後統計出爐,來客超過五百,成交率卻是跌破眼鏡的低。檢討會上抨擊聲四起,突然出現令人驚醒的一句話,一位菜鳥同事紅著臉說:「……我覺得啦,我從客人的表情中發現,有錢人不喜歡看到窮人。」現場剎時一片噤聲,沒人知道怎麼接腔,也沒人反駁。那天會議中留下最終的結語是:我們沒有做出「區隔」。「區隔」是什麼?孔乙己去的魯鎮咸亨酒店,當街一個曲尺櫃,做工的人只能靠櫃外站著喝酒,穿長衫的才能踱進店裡坐著吃喝。近百年了,這L形曲尺櫃,變換不同形式的無所不在。
一趟高鐵載我從台中來在台北,綿細春雨忽一陣飄忽一陣歇,敦南誠品的夜講堂,我聆聽林立青的講座。
就穿書封面那件無袖黑T,作者以監工本色面對大家,「價值」二字重複出現在他的陳述裡,工人與勞動本身都有被記錄的價值,但這個社會並沒有提供任何討論的機會,讓這分沉默的底層的欠缺自我價值的職業被直接看到,忠實紀錄是最快、最直接、最簡單理解別人的方法,於是他誠實的寫出事實,事實就有力量。
林立青眼光忽然調遠到觀眾群末:「我工地師傅也有來聽」,大家一起回頭,「他躲起來了」,他補一句:「他們絕對不會想面對大眾。」
出版社總編輯帶來幾則讀者迴響的故事,他們是記者、老師、教授等社會白領階層,這本書帶他們逆溯粼粼的時光河,再回去重溫自己是怎麼長大的,他們都是做工的人的第二代。「看完書獨自大哭的夜晚,回到十歲的我,冬天的清晨睡夢中醒來,惺忪看見父親走出家門的背影,我叫一聲『爸』,他在門口回頭對我微笑。」
書的攝影師加碼了這些迴響。一位婦女告訴他,是一位青少年推薦這本書的:「很好看,你看看!」那年輕人將書交在她手中只說這句話。這婦女十分感謝這本書改善了她家裡長久不睦的父子關係,她丈夫是做工的人,那年輕人是她兒子。
潤如酥油的夜的春雨,飄面不寒,樹影燈光下的敦化南路有著不夜不老的城市輝煌,我明白了我為什麼要來這場夜講座,還談不上思想信念可以多麼土密根深,但一位布爾喬亞小資中產,經由城市行走油然升起的掠影感受,終究可以不必歸零成空。
因為我喜歡即使沒能做什麼但能彼此理解的人與人之間,喜歡大家不必多說什麼就都能卡榫對位的老實本分,喜歡能的有點力的肯為不能的力弱的幫點什麼,喜歡心中尚沒能成形的什麼能夠愈來愈清晰,喜歡不必相互認識卻能散放的溫暖與呼應。因為我真喜歡文字的忠實紀錄就是力量。
林立青在夜講座說了:「我們無法改變什麼,但心可以更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