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子
民國六十年代,是節儉打拚的年代,市井小民沒有美食華服,有的是想經由念書翻轉人生的意志力。當年要進入國中就讀,每人都要買一套嶄新的制服:白上衣、深藍褶裙,一個新的學習階段於焉開始。聽同學說火車站前有一家「福美」服裝行,裙子質料好,摺痕壓得深不易散開,於是央求媽媽帶我前去購買,不巧遇到附近商店火災,媽媽無法殺價,在濃煙中快快買完回家。
途中遇到其他同學,她們在路邊小攤買的裙子只要五十元,我的卻要八十五元,節儉的媽媽一聽,笑容霎時冷凍。當天晚上我捱了爸爸的鞭子,三十五元的價差,在當年可以買到十四碗陽春麵。一家八口的繁重負擔,讓爸爸生氣我的揮霍、媽媽的縱容,我抱著新摺裙入睡,淚痕斑斑。
其實我知道爸爸的辛苦,他整天在工廠電銲、打鐵,還要陪客戶應酬、喝酒;我也明白媽媽的刻苦持家,每回嘴饞的我吵著要吃陽春麵,她總是推說不餓,站在一旁看我大快朵頤。哭完的我立志要好好念書,希望將來有能力可以買好多好多質料好的裙子。第二年春天我當選模範生,陪著媽媽拿著這條藍色褶裙去洗衣店熨燙,洗衣店老闆問:「制服裙哪裡需要燙?」媽媽的回答中有著美麗的笑容:「做模範生要去表揚啦。」
國二家政課,認真嚴格的老師教大家做裙子,是最簡單的二片裙。媽媽陪我上街選布料,我挑了一塊像八重櫻般粉嫩的桃紅棉布,期盼穿上自己車縫的裙子,可以迎接櫻花盛開的春天。
但家政教室的裁縫車有限,我們必須輪流車縫,課堂上當然做不完。因為家裡沒有縫紉機,我常常要利用假日去同學家借用,去人家家裡必須謙恭有禮,還要看看主人在家否。一個假日,同學全家出遊了,我那條桃紅色短裙拉鍊還沒車好,眼看天已暗下,她們家鐵門仍舊深鎖,我只好踽踽回家,淚水在眼眶打轉,隔天就要打分數了,一向守規的我哪裡敢遲交?
媽不捨我的眼淚,她放下手邊尚未洗完的衣物,拿起我的裙子,去街上尋找裁縫店。我站在門口望著她的身影孤獨走進暗黑的街道,瘦小的背影突然閃著亮光,彷若希臘神話中的維納斯,伸出手指輕觸雕像,賦予雕像嘉拉蝶生命,讓畢馬龍美夢成真,與嘉拉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心中有著滿滿的感激,我不知道媽媽走了多少路,問過幾家裁縫店,母親的愛讓我第二天檢查過關。這條裙子早已不知去向,那分包容的愛,至今依舊在記憶光廊中熠熠生輝。
後來台灣經濟起飛了,除了深藍與桃裙,我歷經百褶裙、A字裙,長裙短裙輪替更迭,格裙花裙各領風騷。裙子穿出花樣年華,穿出優雅氣質,在我的衣櫥中永不缺席。如今我真的可以買好多漂亮的裙子,但深藍與桃紅應該是一輩子最難忘的二姝,雖然它們已不復存在,記憶卻可以穿越悠悠時空,再三回味。我永遠感恩父母嚴格的教育,與溫暖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