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新店家暗房
圖/阮義忠
文與圖/阮義忠
最近又經常進暗房了,因為有一大批在國外所拍的影像,底片沖出來後就歸了檔,從來沒去翻閱;近日整理樣片,發現有不少好作品。在上世紀的最後十年間,我因創辦《攝影家》雜誌,經常到海外邀稿及參加攝影活動。事隔近二十年,當初走馬看花的紀錄,如今看來更富意義,因為世界變化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
在生活上,我隨時代進步而享受著科技的一切便利,可在攝影創作上,我卻對傳統手藝情有獨鍾,雖然數位化影像省錢、省力又省時,品質也不差。一位多年不見的學生就曾對我說:「老師,我實在搞不懂,您為什麼至今還有那麼大的熱情泡在暗房裡!」他不曉得,對我來說,暗房不只是讓影像重現的過程,而是重溫在拍照現場所受到的感動、反芻自己在那個時空的心境。
四十年前我剛學會拍照時,要把一張照片拍成功,是相當不容易的。相機是全手動的,連測光表都沒有。光圈、速度、對焦,只要任何一個環節配合不好,就必定失敗;拍好的底片要在暗房裡經過化學藥水處理;溫度沒控制好、時間不精準,效果也會大打折扣;就算是底片沖得好,放大照片時,機器鏡頭、光圈、控制反差的濾色片以及曝光時間沒掌握好,照樣砸鍋。一張好照片是從拿起相機的那一刻,就要戰戰兢兢才能得到的成果,異常珍貴。許多攝影家視暗房工作為苦差事,寧可花錢請專業人士代勞。對我來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也非勞力問題,而是態度問題,以及電腦無法取代的那種有生命、有靈性的感覺。
在成立攝影私塾的那幾年間,可能是我在暗房裡待最久的日子,自己放過無數照片,也教出了許多優秀的學生,還把他們的作品組織起來開展覽、出畫冊。我懷念與學生們在漆黑暗房中相處的時刻,分享他們剛開始擁抱攝影時的那分熱情。放大機投射出每個人捕捉到的影像,大家一起藉著曝光秒數、顯影、定影過程體會彼此的觀察、感受與表現的心情。從放大機鏡頭投射出來的光線,彷彿劃破了黑暗、照亮了每位學員要繼續邁走的方向。
我的第一個暗房很克難,設在與姐姐、弟弟、姪女共住的台北小公寓。放照片是把臥房上下鋪的下床位用黑布圍起來,睡覺時把放大機推出去,工作時再推進來。剛結婚時,在樓梯下的斜空間隔出暗房,地方小到進出都要用半蹲的,且不能轉身;顯影、停影、定影等步驟就靠著伸手到身前、背後,最後再移到浴室水洗。
如今,我的暗房就是生活起居的一部分,拉門一開,就跟客廳互通。裡面有很好的音樂設備,也有膠囊咖啡機。很多器材一再汰舊換新,唯獨這部德製放大機跟了我三十年,還是像剛買的一樣新。當年為了添購這台機器,內人還特地標會,攤還了兩年多。
一切都有過程、有故事。雖然現在已經很少人進暗房了,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落伍,反倒認為能多擁抱傳統攝影一天,就是多一天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