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阮義忠
新店溪畔的枯木
文與圖/阮義忠
整條新店溪畔,有棵樹是我晨走經過格外留意的。它距離溪床與路面都不近,附近也沒有其他的樹,孤伶伶地立在堤岸上,讓我懷疑它原本是株沒人理會的小草,歷經不知多少年的風吹雨打太陽晒後,出人意外地長成了樹。
會對它更加好奇,是因為二○一二年八月的蘇拉颱風。風勢雖然不強,卻帶來豪雨,導致溪水暴漲、氾濫。河濱公園、網球場、籃球場全都災情慘重,布滿了淤泥及順水而來的樹枝、雜草;有一段步道的路燈,還硬生生被折斷了柱子。
許多樹連根拔起,唯有這一棵,被水淹及的樹幹像被刀削過那樣光禿禿的,沒被淹到的樹身卻依然枝葉茂盛、綠意盎然,讓人不禁為它強韌的生命力讚嘆。被大水削過的樹幹再也生不出新枝,於是,兩三層樓高的這株樹就成了奇特的景象,彷彿一個特別細長高瘦的人頂著一頭亂髮。但無論如何,我總覺得它是希望的象徵,不管環境多麼嚴苛,始終屹立不倒。
然而,最近我卻為它擔起心來。春天都來了,那掉光葉子的枝枒怎麼還沒冒新芽?是因為氣候怪異,時冷時熱,影響了正常循環,還是得了病?最壞的情形就是,壽終正寢了!
近年來會這麼喜歡看樹、觀自然,跟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很有關係。這位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著名思想家、藝術史家,在二十四歲那年就寫了一本使他聲名大噪的書《現代畫家》(Modern Painters)。舉世知名的英國藝術史家肯尼.克拉克(Kenneth Clark)在著作《文明的腳印》(Civilisation: A Personal View)中,有一段談及羅斯金非常好的話:
「羅斯金認為,自然不但按道德律運作,並且還會向世人顯現此種道德律。可是,如今沒有人再把他的說法當做一回事了。羅斯金說:『使一棵植物各個部分互相合作的力量就叫生命。生命的強度依賴著互助的強度,互助一停止,所謂的毀滅即開始。』我覺得他從觀察中所得到的道德啟示,就像《聖經》中的訓誡一樣神聖不可侵犯。正因如此,自《當代畫家》出版後的五十年內,羅斯金成為了當年的先知。」
自然有如一部天書,一草一木一花都是一個世界,都在說法。那天,我站在這棵樹旁仰望,極目搜索,終於在數支糾結的杈枒上發現幾粒小芽苞。一隻孤鳥棲上來東張西望,為光禿禿的它平添一股生氣。
相機雖然已握在掌心,我卻靜立不動,耐心等待鳥兒轉到適當姿態。最起碼也得像隻鳥才行,否則拍出來就是一坨黑。數位相機有快門遲滯問題,按快門的那一刻,其實跟捕捉到的那一瞬間並不一致,因此,還得算好時差、配合好鳥的動作,才能不失敗。和諧並非天作之合,得來全不費工夫,而是彼此調整、互容互讓才能達到的境界。人類與環境、與彼此的相處之道,應該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