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死亡這件事容易嗎？教人困頓的是死亡本身，還是面對死亡時更令人手足無措呢？喜歡問人怕不怕死這類的問題，卻訝異地發現，原來在當下人的思維裡，死亡本身太抽象，真正的答案總在瀟灑或恐懼的笑聲中被掠過。然而，面對「死別」呢？似乎具體得多，有人沉默，有人客觀地說要如何如何，擺出超然可以理智度過的模樣，但雙手抱在胸前，是捍衛自己的姿勢。

愛過才知情重，醉過方知酒濃，老調的話，卻剛好說明《百日告別》為我們所演繹的，關於死別時的種種痛楚經驗。痛有多深，靜謐就有多沉重。沒有聲嘶力竭，只有一步一腳印，拖著孤獨枷鎖的聲音。

電影第一幕我就流淚了，車禍現場，林嘉欣的血從額頭流到眼眶旁，她手撫著身邊不再動彈的情人，無力地看著他毫無意識地被抬出去，血再從眼眶直直往下流。這一幕沒有語言、沒有對話，暴力在撲向生命之時，總是瞬時而來不及反應的。

我想起一位朋友說，我們總是等著迎接死亡，特別是陪著久病的親人等他嚥下人生最後一口氣。無奈的是，死亡來臨的那一刻，你才發現，永遠都沒有準備好的那一刻。陷落的速度如此之快，完全不是理性可以掌握的。我們每個人，都恰如戲中的林嘉欣，面對死別時，伸出的手都是倉皇無力的。

在死亡面前，我們無可避免地渺小，無可避免地重新面對存在的孤獨感，無可避面地要面對，生命的荒謬感。

戲裡，兩種不同的面對死亡的態度，恰恰提醒了我們文化中，只重視葬儀、不重視哀悼的過程，誦經、法事，儀式等，強詞奪理地拿走我們的悲哀，我們躲在這些形式後面，慢慢地好多人忘掉該如何悲哀、該如何哀悼。無法承受的痛誰來為我們釋放。

林嘉欣對石頭說，每一次做七，都在告訴活著的人請你放手云云，然而她在過程中卻沒有比斷然拒絕人群的石頭好太多，都是獨自承受悲傷與痛楚，都是守著巨大斷裂的傷口無以為繼，直到有一天曙光出現。

要如何我們才能面對斷裂的傷口、不斷崩裂的深淵呢？預知父親過世的那一天夜裡，我驟醒過來，因為在夢裡我看見自己跌到一個偌大的黑暗裡，心，就是這樣痛起來。那一刻才明白，我能為死者做的所有安慰，其實反過來都在安慰我自己。

即使幸運如我，能這樣握著父親的手看著他離去，不是如戲中那樣突然地離別，卻還是覺得生命如此暴力不可言喻，所以我們只能盡其所能地撫慰自己，盡其所能地好好告別，好好哀悼，這才是死別最重要的儀式。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戲裡有憤怒有瘖啞失聲有痛哭流涕，有心灰意冷地面對死亡的再召喚。在一個人的旅程等待奇蹟，我們能夠做的，不過就是拉緊生命的袖口，趕上去和祂肩並肩繼續走，活著的時間已經包含在死亡裡面，讓我們在戲中所詮釋的話語裡，疼痛但笑著往陽光墜落的方向前行，即使我們都知道，黑夜總有來臨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