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回到里山

文/鍾喬 |2015.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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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里山 圖/林純用 鍾喬提供

文/鍾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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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隻水牛,以不一樣的擺頭身姿,用全身的氣力,在池塘裡翻水;田埂旁,蜿蜒的一條村路……延伸到畫面的盡頭,浮現在遠方的是一隻垂直的、大大的、不成比例的黃蝶;村路上,七個踩街的演員,恰用廟會鼓花陣的菱形步,舉著『水鄉』布偶,在村間行進……」

林純用以E-mail寄來他的版畫創作:〈回到里山〉時,我先是心頭一驚,聯想著參與此次演出的農民藝術家羅元鴻和妻子蔡佳蓉創作的四季稻草人,那種從美濃客家新一代有機農民出發,所展現的對於里山精神在美濃的生態哲思;還有,以意象作為出發點的、溫曉梅的「水鄉」布偶。而後,便也自然底想到魯迅介紹珂勒惠茲時,屢屢提到的那幅稱作〈犧牲〉的版畫。時代或有不同,〈犧牲〉是以母愛為出發,將一個孩子獻給戰爭苦難的掙扎與反抗。而林純用的〈里山〉,卻是運用於再也很難回去的農村景象。

懷舊嗎?倒也不盡然……因為,版畫的筆觸總讓人感受到,像是烙刻在心版上的血痕,久久無法去忘懷那每一刻、每一痕的心與力。這樣的感受,我在回信給純用時便說了!「從年輕時,第一次在詩人施善繼家看到魯迅介紹的珂勒惠茲時,便在苦悶的深心裡,找到了精神的歸宿……」所以,「里山」並不是浪漫的理所當然,有其歷經的困頓與掙扎,特別在美濃是如此,相信其他飽嘗地球暖化的世界各地,也恰恰是殘山剩水後,對於好山好水的引頸期盼,更多是埋藏其背後的,在資本市場的包圍與吞噬下,土地倫理如何回歸的糾纏。

那麼,「里山」是什麼?從自然界的地理了解裡,「里山」不是僅以保存自然景觀為標竿的黃石公園;相反的,「里山」是有人在自然中生活的自然公園或環境。這樣的理解,也是生態倫理的理解。因為,無論離鄉人口的驟增,人口老化的嚴峻或土地倫理的破壞,都再再說服了「重返里山」的生態主張中,人在其中扮演的關鍵腳色:重新向大自然學習。所以,我常說:「里山」除了是生態主張,更多還是人在土地上,相關生活與生產的再次復甦。

2

是這樣很是酷熱的夏日,我慣常地開著「美濃愛鄉協會」借我的手排TOYOTA,從已經被列入古蹟的鍾氏客家夥房出發,準備前往永安里「聖化宮」排練,這是早上八點三十分左右。通常,有時,出發前,我首先會到夥房後側的伯公化胎前小坐一回,或許休憩也或許抽根菸。伯公,在美濃,原本就一塊石頭,安置在像墳般的化胎前。兩旁總會有高高的樹作為庇蔭。鍾氏夥房的這座伯公,庇蔭的是兩棵高到半天的芒果樹。

每回坐在樹下,感應的都不是什麼神靈一類的體驗;相反的,恰恰是回憶起童年時,偶爾從城市回到阿婆的祖家時,在大樹下遊戲的畫面。這時,在這芒果樹下,伯公這石頭便也化做記憶中和藹的大伯公,看著童年的自己怎麼玩著彈珠…偶爾,拗不過頑皮的孩子的央求,還從座壇上走下來,和孩子們跳了一圈格子哩!

但,這一天有些特別。因為,是端午佳節,便也從遠遠的鞭炮聲中醒來。這是自今年二月以來,為了排練這劇碼,在美濃鍾氏古蹟夥房借宿的不知第幾回了!於是,跟著祠堂香煙繚繞;也去了後側的伯公化胎做了燒香儀式。返家的屋主也是好友秀梅邀我也燒香拜拜,彷如鍾氏一家人!

這件事,於是讓我回憶起:約莫是我從念國民小學的童年起,當時未曾讀書識字的父親,為了自修中文,勤讀一本《三國演義》,不知有數十、百回,將一本布滿皺痕的舊書握在手裡,久久不放的身影,常留在我的回憶中……

很多年以後,當我上了大學的某一個日子。父親有一回,從放雜物的一張櫃子裡,取出一本他用棉紙裝訂起來的冊子。他拿給我看,我從他鋼筆書寫的字跡中,讀到「鍾氏族譜」幾個字!

「是族譜?」我問說!「係呀……」他用客語回答。他並說,自幼生在貧困山區裡的他,自然沒能有一本族譜。於是,為了他手上這本他用鋼筆手抄的族譜,他曾遠赴美濃鍾家夥房抄錄鍾氏族譜……啊!現在回想,我於是較為明白,父親讀《三國》識中文,最終便是為了抄這本族譜!

而事隔超過半世紀後的這天端午,我就站在他當年抄族譜的鍾家夥房宗祠的神案前,舉香祭祖!這一天,也是端午陽氣最重的一天。我驅車前往排練,經過一道兩排都是小葉欖仁的筆直村路,就在轉彎進入林蔭時,一夥又一夥的黃蝶在田間飛舞著輕薄的翅膀。

我想這黃蝶是美濃里山的重要象徵。為何呢?因為,這一群群黃蝶的故里就在「黃蝶翠谷」。設若,當年美濃水庫被建蓋完成,則非只無法見到這黃蝶的飛舞,更沒有當下從黃蝶翠谷展開里山精神的任何路徑了!

3

最早,一九九八帶著墨西哥傳說中的「水鄉」大布偶,在美濃黃蝶祭展開反水庫戲碼;十八年後,相同的「水鄉」戲碼,卻有了更靠近在地的身體行動!時間是一條看不見的紅繩,牽繫著彼岸與此岸的水鄉!「回到里山」是跨越國境的劇場文化行動。從美濃出發,前往日本「大地藝術祭」,而後,再回返「美濃黃蝶祭」,並且擴展到高雄「衛武營榕園廣場」。它意味著一種在相同的大環境下,卻涵蓋不同經驗的土地、河流與人,如何走上尋找里山的道途。如果,美濃是我們較為熟悉的里山地景與願景;那麼,在地緣面積廣闊的「大地藝術祭」越後妻有山區,有一個小小的、宛若山中之穴的穴山村,則是另一座里山的他山之石。

穴山村和其他越後妻有的村莊一般,都在上個世紀七○年代備受現代化衝擊。人口大量移住都市,幾幾乎失去了生機。二千年,「大地藝術祭」策展人北川富朗在自己的家鄉,開始了將藝術引入社區中的梯田、舊屋、廢棄小學及偏遠地域的想法與做法。最後,成全了藝術地景化、地景藝術化的願景。每三年一回的藝術祭,帶動五十萬人潮的深度參訪,對於復甦在地經濟並從而推進農民友善土地的耕作,鼓舞不可謂不巨!

當我們的腳蹤踩進穴山村時,劇場的身體,深深被一個流傳在居民間的傳說所吸引著。村子以一條已經被廢棄的古道,連結外出的道路,直抵日本最著名的河川:信濃川。傳說,山底下的一座神社前的大樹下,有一個洞穴裡藏著一位仙女,路過的男人若去偷窺洞穴,便會得來瞎眼的懲戒……我們於是從這裡找到故事的開端。

劇情中的「水鄉」仙女在這洞穴中誕生出來後,成為村莊中主要的河流與水的溫床。我們說著這相關水鄉與里山的故事,說是:「水鄉」留著烏黑的秀髮成了村莊中最主要的一條河流;然而,有一天,村民們早上醒來時,水庫的惡夢如巨大的口吞噬著村民,村民透過鼓花陣的抗爭!重新邁向尋找「里山」的道途……

從這樣出發的「回到里山」,與其說是一場表演,到不如說是一場身體行動的跨境演出。儀式的重要性,倒也不意味著對於民間廟會庶民文化的懷舊;相反的,是透過經由轉化與整理的身體系譜,重新賦予廟會鼓花陣的身體「踩踏」,一種對抗環境、生態汙染的元素。

而其實,「回到里山」便是重新尋找里山;也是對里山的踏查。當我們邁開這樣的雙腳時,身體已經進入一種文化行動的狀態,就如烙刻在林純用版畫裡,那遠遠地活躍在土地上的七個演員的身型。他們回到里山,恰也在追尋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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