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
「把城市歸類為幸福或不幸福,意義不大。應該……是歷經滄海桑田仍被欲望決定其貌的城市……」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
在城市歷經包括「士林王家」、「師大商圈」及「城中藝術街區」的抗爭、爭議、討論……之後,以發展做為唯一考量的「新自由主義式」資本邏輯,面臨重新被面對的局面。以這樣的角度出發,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的名言,恰足以成為城市異質空間的再利用的良好參照。
這參照,扼要地說,便是要創造一個有文化、歷史意義下,兼顧老舊街區、低下階層及分配正義的城市現代化想像。以目前來看,最具這樣代表性,且須進一步開展其空間表現能量的場域,便是:寶藏巖以其異質空間的質性,在台北做為一個國際化城市的想像時,發人深省的顯影歷程。
這是,寶藏巖歷經拆除、抗爭、藝術進駐等等對立元素的折衝後,終而形成「國際藝術村」時,所研磨出來「藝居共生」的文化治理軌跡。換言之,當留下來的二十一戶居民,被以「寶藏家園」的名義居住在藝術村時,居家與藝術家都在共同面對著文化如何以社會對話現身的本質性思考。
亦即,寶藏巖是以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介入治理後的藝術村,並在「區域轉型」朝向可能的「仕紳化」(gentrification)傾向時,投以再審視的目光。這是異質空間再利用的重點。也形成「差事劇團」繼二○一一《台北歌手》後,再次於此創作以寓言做為文學劇場比喻的《看不見的村落》的初衷。
從《看不見的城市》到《看不見的村落》。觀光消費、記憶保存與生命原貌的折衝,所形成的人性張力,如何呈現在公共議題上,是本劇創作的主要軸線。這也是為何本劇不以社會事件出發,而以之做為劇本創作之背景的緣由。
換言之,寓言表達的是:人在社會衝突上的象徵,其表現愈為引人遐想,便愈靠近社會事件以人為核心的戲劇性。也從而更能張顯出,德裔知名劇作家布萊希特(Brecht)所言的「史詩劇場」(Epic Theatre),如何在戲劇表演中,引發觀眾反思社會行動的可行性。
之一,記憶的塵埃中……
這是藝術村,且以「國際」為名。便有這樣或那樣的島內外藝術家們,時不時穿越在層疊的巷弄或階梯間,通常打個招呼,便又匆匆離去,各自在一種忙碌的狀態下……
非常特別的經驗在於:通常來到的人們,會在外頭的車水馬龍間,歷經城市夾雜文教與商圈的公館捷運站、水源市場外夜巿、東南亞戲院……等等人潮熱絡的沖刷。而後,在某個烤肉攤、宜蘭蔥餅或醬汁特殊的炸雞捲猶在口齒間滑溜之際,便隱入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景中。
這裡,便也是藝術村的入口。映入眼中的,首先是三百年歷史的寶藏巖寺廟……寺裡的比丘尼,來拜廟的香客,胸前吊掛著相機,又或手裡拎著智慧型手機,隨時準備拿起來當相機用的旅客,各自的身姿和目光,都說著她/他們或顯或隱的目的。
就這樣,也許妳/你逢上了一位在廟前石凳上打坐的男子。他光頭,大大的眼睛專神闔著。洋人模樣。他是一位劇場導演,從以色列遠道而來,在這地景蜿蜒曲折的藝術村,導一齣稱作:《看不見的村落》的戲碼。他叫:Gil Alon。Gil在希伯萊語中就是「快樂」。他總是微笑或拉開一整張臉地開懷而笑。他相信一種毫無設防、敞開心胸的擁抱。
他說,《看不見的村落》這戲碼,就他的詮釋,便在於尋找:lost hope。他看著我。用他那雙,由我的解讀是:在純潔的底層埋有很深敏感的眼神,望著我。他總是殷切地迎接著別人的回應。我點頭,一時未語。因為,劇本的最初,當大綱形成時,闖入我腦海的是「困」一個字……,那麼,「是困在失落的希望裡了嗎?」我沒說出口,因為,還在想……
在這裡做戲。運用特殊的地景。它是用很多陰影折射而成的空間,便也不是單向的進或出。它因此帶動多層時間的交錯。這是重要的發現,或說一種能產生反思意涵的環境。這樣想時,就會特別去注意:到此一遊的人們,總想在這個殊異空間,用眼神去捕捉或窺視:某種城市現代化光景中漸逝的「異國情調」。這也沒什麼對或錯,只不過兩種狀況,讓我想睜亮心中的眼去凝視她/他們。
首先,這世界有愈來愈多的隱藏式攝影機,在監看著它所懷疑的人;相同的,這城巿也有愈來愈多的隱藏式攝影機,讓被懷疑者無所遁逃。而這藝術村裡,竟然也有數不盡的隱藏式攝影機,在沒有特殊意外的狀況下,監視著原本以為自已擁有絕對占有空間的遊客們。「下一次!舉起相機時,小心!你也正被收入影像裡……」
這就是一個充滿現實隱喻的「看不見的村落」吧!Gil這麼說時,我另外想到的是每一戶人家:在這裡,就僅剩下二十一戶。那麼,那些離去的人們和家戶,都彷彿還以某種孤寂的靈魂,在夜暗或轉角的日影下徘徊,這是我的很真實的日常感覺。
這時,我並也想像一個場景,有些魔幻,但影射著一種說不清的真實。場景是:千百台相機同時對準著一個門口掛著「寶藏家園、非請勿入」字牌的一戶人家。就在同時一聲地按下「卡察」聲時,這戶人家突而消失在一陣塵埃中,記憶的塵埃中……
之二,愛在死亡蔓延時
周五天,每天四小時,共三個月,十二周,將近二百五十小時的工作坊將形成二○一二差事劇團年度演出《看不見的村落》。我問導演Gil Alon怕累嗎?他說,他不作從導演出發的戲。它的工作方法來自演員的即興。
坦白說:時間的量化,就一齣戲或一個劇團而言,都無法深刻說明什麼。而是時間的刻痕在演員身體上留下什麼?這是重點。這回來參與差事的韓國演員洪辰伊已經參與三次以上Gil的工作坊。
她與Baik並在Gil的導演下完成《柔光照耀的房間》,至今令人難忘。她的身體有一種能量,但不是「強」的那種,反而是「弱」的這種,這「弱」的身體專注感,不流於例如太極的形式時,它在與我們訴說一種內在的身體動能。
當然,這只是我的觀察。走向內在的自我探索,將身體的表現不斷往下沉,是我看到的《看不見村落》的身體感。Gil不太言說,甚而不討論,他說:頭腦會妨礙身體的探索,在這個階段。
我今早起來寫:文宣設計稿的文案,用了這麼一句話:《看不見的村落》從lost hope失落的希望出發,再度在魔幻寫實中,鋪陳一摺《愛在死亡蔓延時》的寓言。
這希望與失望,又或絕望,又讓我想起這島嶼,這些時日,被遺棄的地區與人們,在生命的深處失去了多少土地與水?
今天,先寫到這裡……
(待續)
《看不見的村落》十月三十一至十一月四日於寶藏巖國際藝術村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