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而沒有人在附近聽見,它有沒有發出聲音?」這是一個古老的哲學問題,從前媒介概論老師那樣問過我們;幾年後,我也在講台上這樣問學生:沒有被聽見的聲音,沒有被看見的事物,是否就不曾存在過呢?
七年前的冬天,香港九龍尖沙咀,離開與港島永恆相對的維多利亞港,我陪友人從翰口道轉往彌敦道,搜尋當晚的住宿點。夜裡的彌敦道是留聲機,白日的人聲都還在霓虹燈裡沸騰。留住聲音,再留住一些聲音,彷彿不甘寂寞似的,這是我對香港的第一個認識。
民宿被藏在旺角舊大樓的十樓,電梯張開沒刷牙的嘴巴把人吞進去後,發出沉重的呼吸聲,呼嚕呼嚕馱著我們上升。鏽蝕的鐵門貼著「注意宵小」,字體歪斜,一如從櫃檯後緩緩探出頭阿姨的眼色。跟在好似香港電影經典女鬼龍婆的阿姨身後,拐過幾條鬼氣森森的廊道,才終於在混合貓尿與洗衣劑的狹小隔間找到落腳處。與友人道別,迎頭又撞向彌敦道東,現代化的氣味撲鼻,聽說,旺角古時芒草雜生。新舊雜處,走得飛快的時候總有些人事被留在原地,這是我對香港的第二個認識。
七年後的秋日,與維多利亞港永恆相對的港島,曾經拖著行李碾過的中環石板街,曾經在商場裡夢遊仙境的金鐘,如今,有六萬人在街頭把香港睡成不夜城。海峽另一頭的彌敦道,一輛巴士癱瘓在人群間,抗議標語歪歪斜斜地爬上車身,我想起旺角民宿鐵門上的「注意宵小」,被偷走的,關於自由與公義,他們都要討回。在更遠的海峽的另一座島嶼,我守在電腦前喊「今日香港,明日台灣」;香港朋友說,不,今日的我們,也是今日的你。
傍晚,台灣新聞正在播送恐怖情人謀殺案,催淚彈墜落於干諾道,像一株絕望的煙花,在群眾腳邊爆開。一棵在森林中無聲倒下的樹,若它不曾被聽見,能說它從未存在過嗎?我遂想及張愛玲筆下香港的野火花,在夜裡仍是紅得不可收拾,壁栗剝落一路燃燒過去。
你聽,那是花開的聲音,這是我對香港的第三個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