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虎桑又在廟門前睡著了。

睡著的虎桑，虎性漲得大大的，吞掉了整個空間。彷彿與世界協商出一種清場的默契，有人行過，也以虎頭為圓心，走避成拋物線。

作為圓心的虎頭有難以忽視的恫嚇感，麻黑大臉，兩只眼睛各據一方，鼻頭跨開馬步居中協調，仗著下有厚唇撐腰，經年累月便崩塌下來，剩下兩扇大耳替他守住幾許威嚴。便是這樣的長相，讓他贏得了虎桑的稱號。

虎桑成為虎桑之前，父母給他的姓名已不可考。也許他曾經是武雄，威武雄壯，剛直嚴肅。又或許他曾經是金龍，金銀滿貫，飛龍在天。無論如何，他終究是辜負了父母殷殷期盼，在城市中心活得很邊緣，逐漸成為連名字都丟失的失敗者。九○年代中，就有人見過虎桑在青山宮前流連，腳邊擱著生鏽的克寧奶粉罐與一張紙板，歪歪曲曲寫下他的身世。由於字跡實在太醜怪，過路人都會停下來努力辨認，再投入幾枚零錢作為與他瀟灑活一回的報賞。這種因醜得福的另類行銷，使虎桑的克寧奶粉罐始終六分飽。啷啷，進帳了，他臉上才會緩緩裂開兩只眼睛，射出一種王者的倦怠感。

虎桑寫他的身世，就像寫一張求職履歷，沒有乞憐，硬是比其他出賣身世的浪人多了一點洋洋自得。原來，八○年代末，他在桃園開了一家釣蝦場，彼時，台灣人剛學會用休閒娛樂來犒賞自己，於是來客絡繹不絕，生意風生水起。無奈他沒有生意人的警醒，錢都給替他管帳的好兄弟騙走，在開什麼都容易成功的年代，把店倉皇頂出去。沒了錢，沒了店，沒了朋友，沒了對人的信任感，他一個人搭車往台北，遊蕩到艋舺青山宮，覺得與這裡的虎神看對眼了，就在廟旁暫且安住下來。畢竟，他是猛虎的命格，算命說過，七月生的老虎，雖然祖業根淺，卻能依著火一般的意志東山再起，未來無可限量。所以啊，若是看好他日後能猛虎出柙，投資點錢，必不虧本。

只不過，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這世上還有多少隻本命虎困在拳腳施展不開的境地，相信自己不會一輩子衰敗如此，必有虎虎生風的那一日。

八○年代風風火火過去，九○年代按捺住奮起的腳步，迎來的卻不是百年盛世。整個島嶼的人都艱困地擱淺在泥地裡，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可眼前只剩星沫點點，那便也只能是我們的大江大海了。

虎桑很久沒看新聞，當然不知道大環境是起是落，那塊紀錄著他不會一輩子是失敗者的紙版，也隨著風吹日晒糊成一地，被他拋在宮廟旁的暗巷。

於是，沒有名字的虎桑，漸漸連自己的身世都忘了。有時候，他會扯著路人，顧不得奶粉罐裡零星的收入，叨叨念念自己是虎爺轉世，不願意一世人只當媽祖婆的座騎，惹怒了神明，才落得一冬換二十四個頭家，人衰，種瓠仔生菜瓜。有時候，他會向人討幾顆生雞蛋，說是要祭拜廟裡的家人。青山宮裡供著虎爺公、虎爺婆、虎爺子，虎桑說好幾世以前，他其實就是另一尾虎子，受到懲罰，才無父無母。難怪啊，一上台北，人生地不熟，就被神明召來這裡，好讓生活有個照應。

可是，人虎畢竟殊途，一個人在廟前行行坐坐這麼多年，還是好孤單啊。「寂しい」，虎桑用台語式的日語發音詮釋他的寂寞，酒醉了，還會大舌頭念成生魚片さしみ。反正寂寞與生魚片一樣生冷，意思總算沒差太遠。

虎桑又在廟門前睡著了，睡得很沉，世界末日，也不能將他驚醒。

有時候，他的王者虎相會在睡眠中鬆懈下來，看起來就像一張畫歪了的假虎頭。我隱隱有種感覺，虎桑不是虎，更像一隻倀鬼，被命運拖進樹林深處，肉身被撕啃之後，還緊緊捉住他的靈魂，迫他去逮更多倒楣鬼。

人說為虎作倀可惡，可我總覺得倀鬼善良。必定有著一副特別好的心腸，才會把來生獻給兇手，交出重返陽界的願望吧。他就這樣一遍又一遍，來回穿梭陰陽兩界，直到忘了自己的身世。

卡在陰陽交界處的虎桑，也許從來就沒丟開對人的信任，面對生命中那些殘酷傷害過他的，沒有恨，於是成就不了一隻真正的老虎。

啷。一枚零錢落入奶粉罐，虎桑掀了掀鼻頭，轉個身，在熾熱日頭下，睡得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