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年月分秒去計算時間,用英哩公里去丈量長度,用公噸公斤去描述重量,用平方立方去呈現面積空間;人們習慣用計量單位去理解時空中一切感官經驗。不是因為絕對精確,而是因為相對方便。
隨著各種人為節慶而流動的人生,遠比真實感受自然節氣的生命,來得容易。於是,春夏秋冬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春節、情人節、愚人節、清明節、端午節、中秋節、萬聖節、聖誕節,以及自己與家人的生日、周年慶等,在熙來攘往的節日氣氛中,我們活在狀似繽紛的夢幻中,卻遺忘光陰一頁一頁翻過去的生命實相。
從今年初,以木柵文山為主題觀察的功課,一瞬間已從早春走到深秋。杏花開而復謝,春茶餘韻猶存,魯冰花海,漫山遍野今何在;聽過蟬鳴,走過壺穴;送走畢業學子,又迎來新生浪潮。季節無須節日提醒,天地自有內在韻律。
在往復循環的天然樂章中,其實我們可以看到許多「變」與「不變」的故事。
一九五八年,一位來自美國密蘇里大學教授朗豪華(H o w a r d R u s k L o n g),曾任教政大並擔任《C h i n a P o s t》的駐台特派員。在台期間,他拍攝了許多木柵文山區的動人影像:木柵老街、傳統市場、廟會陣頭、水牛牧童、採茶農婦、三輪車伕以及婚喪喜慶等等,常民生活景觀都入鏡成為日後《木柵人》(T h e P e o p l e o fM u s h a n,1960)的內容。這本書,因緣際會,在二○○四年由文山社區大學翻譯為中文版的《木柵人──閱讀1950年代的生活影像》。
在朋友借閱下,我欣喜發現到近半世紀前的木柵文山區,依然有著綿亙的山巒,起伏的梯田,還有山中村裡那熟悉的屬於台灣人的憨厚、純真、樸實的善良容顏。一頁頁翻過,黑白照片與眼前彩色天地,毫無間隙地吻合了。
於是,在一張高一○六公分,寬二三○公分的宣紙上,我以貓空為腹地,畫出了「過去」與「現在」,「美好」交織著「善意」的半寫生半記憶的「百年茶事」一畫。
畫面上細密地樁布著不同的人群與不同的事務。
從左緣停在電線桿上的大冠鷲開始,從牠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穿越山丘與茶園,看見屬於文山茶事的點滴。有俯身彎腰採茶,隨手往腰後竹簍投放的茶婦,有三三兩兩或蹲或立的茶農,有在茶事方歇後,種植耕穫魯冰花束的農友,有沿著山間小徑以傘代杖的遊山行人及身後一隻大黃狗。
沿著畫中小路及右側步道,彷彿可以拾級而上,一直走到樟樹步道邊的「張迺妙茶師紀念館」的茶亭處,到了亭中,有二人品茗對飲話文山,遠處山巒,依勢起伏,山深之處金頂輝煌,即是指南宮。遠望左側,山更遠,煙塵益重,一○一大樓浮城般隆起。
就在一片田疇茶事紅綠交雜中,畫心正中突兀地出現黑白筆墨的田畝。田中央有犁田的水牛及農人,彎身插秧及挑肥的農人。這黑白畫面正是半世紀前,朗豪華教授鏡頭下的「木柵」。如果不是黑白間隔了彩色,畫中的人事與山水,幾乎可以無障礙地融為一體,然而,木柵文山的美好,就這樣凝固在這無阻隔的一瞬間。而我們,也彷彿藉由大冠鷲的鷹眼,自由流暢,可以俯視眾生,可以仰瞻天宇,可以穿越人類虛擬的時間單位與空間座標,去還原出天地固有的溫柔與寬容。
喝下一口由木柵二格山系豐沛水源與獨特的微酸土壤孕育而出的鐵觀音,茶湯清洌,入喉雋永,在微微的香氣裡,文山百年,似乎濃縮為畫裏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