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角度都有故事

我在石垣市公設市場石巷弄發現一家無人、自助、自投幣無限暢飲加WIFI的咖啡屋，結果進去不到一小時就跳電，主人很抱歉的露臉請我們明日再來，剛好《八重山的台灣人》作者松田良孝來在市場附近，恰巧的我們就這樣在公設市場點心屋碰了面。

初起有人想在石垣島蓋媽祖廟，《八重山每日新聞報》記者松田良孝去追這則新聞，媽祖廟沒蓋成，但給了松田良孝近距離凝注八重山台灣人的機緣。那個想蓋媽祖廟的人，芳澤佳代，出生雲林褒忠，台灣名字：林全是。

強悍、幹練、靈活，最典型的移民性格，林全是高大魁梧、短髮貼顱、襯衫長褲，「黑社會大姐頭的樣貌」，松田良孝說，當時台灣人都對她十分敬畏，有任何問題都去找這男人婆幫忙。一九四四年，林全是九歲，隨母親兄姐來到八重山，輾轉居住石垣島。

後來松田良孝和芳澤佳代的兒子芳澤和則、媳婦林素湄都成為好友。林素湄將名列白色恐怖黑名單逃亡到石垣島的外公的骨灰歸葬彰化，松田良孝全程相陪。

點心屋，芳澤和則夫婦經營，在石垣市公設場二樓，一上階梯就看見的糕餅攤。

海芙蓉之戀

當芳澤和則就讀東京大學數學系、林素湄就讀沖繩東洋大學兒童福利研究所期間，一到假日，他們就來到石垣島幫忙自己家人耕種、踩洗鐵樹籽、敲海芙蓉，做的全是最吃力辛苦的粗活，海芙蓉多鬚根生長礁石上，他們要準確用力才能敲下完整的一朵，在雲飛浪碎海天一色藍而安靜的美麗沙灘上。

愛情何處不容身？跳閃著它爍亮的星芒，在剎那、在砂塵、在光影閃過的一個恍惚裡、在淪陷城市的一堵危牆下，但都不如在烈陽曝晒鹽味的汗水裡，因為那好像一併也為愛情胼手胝足過，並沒有具體的理由，只是我總是覺得，這樣的愛情比較禁得起修練。

和則在歸化日本籍之前曾是無國籍的人。二十八歲時的他，在二手書店看見一本舊書，隨手一翻，竟然在書中看見四、五歲的自己。這本書鏡頭面對的都是各國邊境、荒地、貧村、廢墟的庶民或游擊隊，應該相關著戰爭與占領，主題似乎是國家、政治對個人的意義。

距今近四十年的黑白照片，那時和則的名字還叫李清良，大哥緊緊牽護著二姐，他和三哥勾著肩，鏡頭最前面的主體者，是布盤扣唐衫黑褲的外婆，他們站在石垣島一塊待墾的荒地上，照片的說明文字是：親子三代的無國籍者。

複雜歷史背景與現實政治夾縫中，八重山的台灣人，因由國界的改變，身分不斷轉換，後來歸化日本籍必須先脫離中華民國籍，戰後出生的第二代移民，缺乏一張脫離國籍證明，有一段時間成為沒有國籍的人。

和則並不太記得照相這件事，但身歷過島上日本第一、沖繩第二、台灣第三的年代，和則記得的倒是求學期間因台灣人身分常遭到的無情欺負。

他曾當過台灣警察的妻子素湄沒想過要歸化日本籍，凡從台灣到石垣島做研究報告的學者專家或對此地的台灣鄉親，只要能幫得上忙，素湄的一臂，通常都毫不遲疑的伸出。二○一○石垣島十一月大祭典，照例會有飆歌大會，素湄想到何不趁此良機讓歌手交流以宣傳中華民國開國一百年，她為石垣島華僑會規畫請來台灣阿美族原兄樂團，安排參加知名三絃樂手大工哲也的演唱會，樂團抵達會場時，大工哲也對著全場宣布：中華民國開國一百年，這是特地從台灣請來的樂團。

原兄樂團行前就收到素湄親手抄寫的日文歌詞曲譜加教唱錄音帶，祭典當晚壓軸歌由石垣島最受歡迎的橄仔店樂團和台灣來的原兄樂團一起合唱島上人人上口的〈豌豆花〉，那真是令人難忘的真情高潮，動人的歌聲升霄，海浪娑婆如踴舞，滿天星星搖搖欲墜，現場數千觀眾齊聲忘情相和。

欺負讓人更懂得奮發，島上的台灣人都有這分懂得，反欺負的方法就是向上。

海洋的天然意象

好吃，糕餅業的本分而已，堅持純手工，優品質，富人情，才是點心屋。

和則親手調和揉製糕餅，素湄分袋、包裝、折盒，他們天天都很忙，賣原料的老闆曾對他們說：「島上就屬你們捨得用最上好最貴的杏仁果粉作餅皮。」素湄自己說：「我們的食材還在手工之上。」

貝殼餅是和則的獨門研發，扇貝為美形，海洋的天然意象，美神乘坐著從明月的海升起的神話聯想。本地原生植物月桃、薑黃、艾草、紅薯的取材，讓人渾濁失感的味蕾剎時清新，很久很久沒遇到的小津電影裡、走在木屋巷裡，白衣長窄裙要去上課的小學女老師。不必有什麼裝飾過的理由，「我是海島小孩，天生喜歡貝殼。」和則給了最簡單的回答。

但他好像沒留意過，粗礪外物落入扇貝柔軟蚌肉，造成銳利的刺傷，蚌會從自身分泌出生命的汁液，一層層包裹住痛，使砂粒在時間的過程中，逐漸成為一顆澤亮的珍珠；痛與美的關連歷程，生命的終極真相。和則一向主張要捨得讓小孩吃苦，生命中的失敗挫折要趁早，其實包括他自己八重山台灣人的身世，實踐的都是扇貝理論。

九重葛花叢紅瓦屋

和則希望點心屋的包裝盒能印上自己最喜歡的，沖繩知名畫家名嘉睦稔的畫。畫家的經紀公司要求試吃糕點，經過一個月的慎重開會，決議通過。經紀公司給的答覆是：「曾有更大的糕餅店來請求，都被我們拒絕，之所以答應你們的原因是，你們的糕餅，信譽保證。」

名嘉睦稔為此畫下：碧藍天，花朵豔盛怒放，一路還在延展生長，古老傳統的琉求紅瓦家屋靜定安穩，全然在地重現的典型石垣風物。

我在石垣島很愛混公設市場，三天二頭踱去踅來點心屋，貼近體會這對夫妻用台灣精神拚搏向上，用熱情溫暖交織人情，走慣看熟了，開始覺得印在紙盒上那動靜為守之間的澎湃生命力，根本就是和則素湄他們自己。

以八重山為背景的愛與療癒的連續劇在日本收視都長紅，藍天、白沙、碧海，相遇在南島，天然就具有強力的故事效能，這次點心屋這一齣，換了一種風格，九重葛花叢紅瓦屋，這是關於強韌、堅定與護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