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快樂！

兩排人手執玫瑰花枝站成甬道，齊聲高喊。通過花影與樂聲，露出「你們這些小孩喔真是的」的神情，輪椅上的他笑了。

三月桃李，四月木棉，五月，滿城蔥蔥鬱綠，還未有一瓣鳳凰花輕輕的羽翼，在任一枝梢稍有棲止，都說鳳凰漫天飛花，每一瓣都為了承載一樁驪歌的愁動，那麼，這是一場提早到來的畢業典禮。

中榮安寧病房交誼廳打上漂亮的投影片：「我愛剛傑哥 畢業PARTY~」，一朵大紅愛心斜嵌在螢幕左上牆角，心上寫著：「阿舅」。

近五十歲考進中興大學中文系進修學士班，蔡剛傑和外甥成為同學，大家一起跟著叫他「阿舅」。在學校，他是學生會副議長，常以豐富的閱歷指引導正學生會事務，一手建全了學生會組織，並最擅長在大家洩氣無力的時候打氣鼓舞，典禮現場一張留言卡上寫著：「你總是牽引人事，帶來只有你能給的美好。」

詩社營隊到台東偏鄉推廣閱讀風氣，他是最熱血的義工，細心觀察每位小朋友的特質，用小朋友的語言和他們互動，是小朋友口中最受歡迎的「傑哥」。

加入中興詩社，他的古典詩常獲參賽入選，詩學老師稱讚他：「格律嚴密少出錯。」

積極學習、認真求知，他的學業成績總是全班前三名。

但校園生活只是橫切片小縮影，人生，必須拉開捲軸鋪展來看，然後，以小去喻大，也以大去攝小，或者，一些從不易被察知的摺疊過的皺痕，修飾過的斑駁，也才有機會被照見。生命捲軸整幅全覽，大處成山小成丘，那堙糊漫漶的幾處，覷眼看深了，有時反倒會讓人驚覺，那不正是撐架整體山水最隱最長的幽妙神韻。

蔡剛傑，愛閱讀、有藝術天分、極聰明、具高能力、很有自己的想法、俠義英雄襟懷；天生當領導者的質氣調性。

「念個書吧！」就讓他考進大學，在這之前，社會是他的江湖，他闖蕩其間，嘗試各種成功的可能，路險，風波惡，挫折傷害如湧浪，他和血獨吞不曾喊過一聲痛。妹妹說他小時候領著鄰居小朋友玩耍，外號叫「關天龍」；連續劇裡的角色，廖添丁一般行俠仗義、濟弱扶傾；人生每一種角色都扮演得認真徹底，「關天龍」他一當就是一輩子。

但他其實感性多情，細膩、敏感、洞悉力深透、感受力超強，為別人的難題，他總是一肩擔當，面對自己最切身的問題，他反而一味逃避閃躲，沒有人到得了他的內心，當投影片打出「樂天的牡羊座」這幾個字，他最心愛的妹妹苦笑著對我說：「可能嗎？樂天？」

「並濟剛柔懷腹納，輕燃寸火奉馨香」，光與熱是外相，看不見的是剛柔腹納，他詠物詩〈打火機〉裡的兩句，多像他自己最隱最長的神韻寫照。

一直沒有人知道他如何消化一生際遇過的挫折，只知道他罹癌的消息一直瞞著所有人，直到第二次化療才讓家人知道，「求死不求生」，他瀟灑看待生死，但這病，讓從不掉淚的硬漢痛到直掉淚，最近，他開始出現膽妄狂亂的現象，「造成自己的難堪，以及別人的不方便」清楚自覺處境，他便主動要求「打針讓我睡覺」。

同學的卡片，他總是一張張珍惜細讀，有一次，他時醒時昏迷，同學說：「卡片來了」，他閤著眼，雙手在空中抓拿，卡片一放進他手中，他旋即又昏迷，同學想將卡片抽回，卻發現他輕微的拉扯……。英雄不言，風浪退落，讀書、寫詩、可以為群體出力，單純與歡笑的大學校園生活，一定是他今生最溫柔美好的記憶。

汽球鮮花、香檳杯塔、播放回顧影片、穿戴學士服學士帽、撥帽穗、頒證書……，「如果還能夠有機會回去上課，我一定會繼續做好學生的角色」，拿著麥克風，口腔癌末期的他，含糊不清卻落落大方的說出畢業感言。

小時候，爸媽暴烈爭吵，他會牽著驚恐的妹妹進房去，用枕頭幫妹妹摀住雙耳說：「不要聽，妹，不要聽。」病榻上，他還在說想多賺錢給妹妹過好一點的日子，他一生疼愛照顧妹妹，妹妹一直陪伴在他榻前。多年前，他路見不平，為九二一地震倒塌的一棟大樓，主動協助消基會與建商斡旋、溝通、求償，化療初期，他獲知建商已願意原地重建並合理補償的消息，「我沒遺憾了！」他說。

畢業典禮後就一直昏迷，二○一三年五月二十日上午九點十分，蔡剛傑辭世。

枝頭無一抹豔色，鳳凰花影尚無蹤，蔡剛傑畢業了，畢業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