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暇時,經常看到他透過相機的觀景窗,一吋一吋記錄著曾經在這片土地上被悲歡折騰的人群與心事。
失業後,無形的壓力竟如潮水般逼近,白髮的繁殖似乎也因為時間被過度閒置而迅速蔓延,尤其是清晨醒來時,面對著床前那扇落地鏡子的失落感,總是要讓現實與夢想爭執幾回,才相信自己真的不必那麼匆忙於鬧鐘的呼鬧聲中醒來,不必擔心深夜爬起來搓洗的襯衫是否已經乾了。
年過四十之後,記憶力似乎開始衰退了,「今天晚上八點,拿相片」的隨手貼,貼在冰箱門上,隨時提醒自己。
昨日午後,第一次發現滯留在家的日子,頭髮長得特別快,兩鬢竄出的白髮,十分刺眼,於是,抹了幾回染髮劑,嗆鼻的藥劑沿著鼻孔,順著咽喉竄入呼吸系統,有一種難受的敏感。依染髮劑使用說明書規定,必須等候二十分鐘才能用溫水沖水,在等候的時間裡,利用電腦檔案COPY了幾分履歷表,已經很久沒有拍照了,抽屜裡已經找不到多餘的二吋照片,望著沒有貼上相片的履歷表,忽然警覺中秋已經過了幾十天了,年就要到了!
把底片交給街尾的沖印店,上了年紀的老菩薩從襯衣口袋掏出老花眼鏡,瞄了許久,伸手從櫃檯上取來一個裝相片用的彩色小紙袋,翻過紙袋背面,寫上「歐陽先生」幾個字後,微微抬起頭:明天晚上八點!
這位老菩薩有點面熟,曾經多次在附近的佛寺遇見他,是虔誠佛教徒,年紀雖然大了,依然堅持拿著掃把清掃佛寺庭院前隨風飄落的樹葉;閒暇時,還經常看到他透過相機的觀景窗,一吋一吋記錄著曾經在這片土地上被悲歡折騰的人群與心事。
八點,小鎮的街道,人潮似乎不太多。推開門,走進沖洗店時,櫃檯前站著一位年輕的女孩。
「我來拿相片。」
女孩看了一眼存根聯,沒有說話,轉身在櫃檯旁的置物盒裡翻找著,臉上的狐疑愈來愈深了。
「不好意思,你等一等,我再找找看!」
「昨天晚上拿來洗的,我交給一位老菩薩。」
女孩的眼眸突然亮了起來,從抽屜裡翻出了一張被捏皺的底片。
「怎麼回事?」
「現在都是彩色沖印,你這張底片是黑白的,我爸爸堅持要自己動手沖洗,一個人,關在暗房裡沖泡藥水,熬了一個晚上,可能太勞累了,最後整個人攤在暗房裡!」
「老菩薩還好吧?妳是……」
「我是他的女兒,過來幫忙幾天,我爸爸在醫院裡,現在沒事了,他交代我,把你的底片弄皺了,過意不去,改天幫你重拍一組彩色的!」
「改天?」
「急著用嗎?」
「沒……沒有,找工作用的。」
「你也皈依佛?」她看了一眼掛在我腕間的念珠。我點了點頭。
「我爸爸長年吃齋,我們都是佛教徒。對了,如果急著用,我現在幫你拍!」
「不急,不要在意,找工作慢幾天,沒關係!」
「對沖印有興趣嗎?」
「妳是說計時的臨時工作?」
「嗯!我在學校教書,最近開學了,忙不過來,爸爸年紀大了,我一直想幫他找個助手,你願意幫這個忙嗎?」
她露出笑容,等待答案,我也等待答案,目前鎖定的公司,職位待遇都不差。
「明天,你可以來幫忙嗎?」
沖印店落地窗,反射出她的誠懇,我看到了曾經被肯定的尊重,重新自被風霜走過的臉上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