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滿腦子浮現出荒木經惟在《感傷之旅》拍攝愛妻陽子的畫面:那些呈現他倆幸福褶皺的床鋪,陽子的喘息與蹙眉,陽子在荒木鏡頭彷彿豁出去般的決然無設防,她的和衣或者裸裎,皆無非是將自我完全交託給對方的信任和篤定的展示。圖/易品沁
那天,我滿腦子浮現出荒木經惟在《感傷之旅》拍攝愛妻陽子的畫面:那些呈現他倆幸福褶皺的床鋪,陽子的喘息與蹙眉,陽子在荒木鏡頭彷彿豁出去般的決然無設防,她的和衣或者裸裎,皆無非是將自我完全交託給對方的信任和篤定的展示。
就在我想著荒木經惟與陽子《感傷之旅》的一個小時過後,收到X來信,信裡夾帶當日的報紙副刊,一篇關於荒木經惟書寫陽子生命最後的倒數時刻,幾乎可視作是《感傷之旅‧冬之旅》延伸而出的心情與文字。
X永遠無須刻意,即能深入我內心的幽微,準確接收所有我隱而不彰的訊息。而X的這個代稱,即是我喚他為「小靈媒」這三字漢語拼音的第一個字母縮寫。我認為這個暱稱他當之無愧,亦是生命裡的專屬唯一、無可取代的記號。
我特別喜歡文中的一段內容,當荒木經惟與陽子的母親守候在陽子即將臨終的病榻之前,荒木形容陽子的迴光返照宛似初生。人生的最終彷彿會迅速往前倒帶至最珍視與最難忘的片段,她嚷著要找母親,如同即將再度回歸母體之中。荒木眼見摯愛的生命氣息逐漸步向空無,仍不改荒木一貫的幽默;儘管在這樣的境況下,悲哀亦是更深;幽默則是相互的甚深理解之下,無人可取代的了然默契。
重新翻閱《感傷之旅》,那張陽子曲著雙腿,側躺在扁舟之上彷彿沉睡的相片,扁舟如葉,擺渡在飄搖的河上,如是仍未降生的嬰孩泅泳於母親的羊水之中;亦如新死的亡者乘上渡往冥界的船舶;以及草叢裡唯一猶若石棺的無人長椅,如今看來皆是天降的曉諭與暗示。
而花叢裡唯一的蝶停在花朵上採蜜,我想起張愛玲的《炎櫻語錄》當中有這麼一段話:「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逝者魂魄踩踏著如血的花毯步向幽冥。沿途彼岸花開,絳紅盛放,召喚靈魂生前的記憶,接著復又飲下忘川之水。即使如此,再相遇仍是杳冥之中的自有定數,即便是竭盡最大氣力仍無以抵禦的什麼吧。
在這本攝影集編排倒數的第二張相片,早晨的陽光篩過梳妝室的窗,一如既往照映著陽子正在刷牙洗漱的身影;最後一張相片是榻榻米上兩張單人併作一張其上浮現諸多褶皺的床墊。時間誠如尼采所謂的「永劫回歸」,而往昔所曾深歷的愛戀,終將再一次強烈。在相見之初,便甚麼都記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