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計時，從出生開始。

住院醫師時學寫論文，我們習得了一詞：餘命（life expectancy）。定義，是假設一出生嬰兒、遭受到某一時期之每一年齡組所經驗的死亡風險後，所能活存的預期壽命，即到達X歲後、平均尚可期待的生存年數，稱為X歲之平均餘命。零歲之平均餘命，又稱為「平均壽命」。

網路上有人發問了：為什麼科技產業進步神速，而醫療卻似牛步？這位網友心急了些，他可能不知這數據——一九○○年，美國人的平均餘命僅有四十七點三歲，不過一個世紀，二○○○年時，已攀升至七十七歲。二十世紀，或許是人類演化史上，壽命延長最關鍵的一百年，這當然和醫藥的大幅進展與環境衛生的推動有關——現代人的一世，抵得上祖先們活兩輩子。我突然想起好萊塢的浪漫電影《穿越時空愛上你》（Kate and Leopold, 2001），身在二○○一年的幹練女性梅格萊恩為了追隨深情公爵休傑克曼，回到了一八七六年的紐約，穿越的方法是得從東河上方勇敢往下一躍。但這一跳可好，穿梭時空的梅格，活在上上世紀末的北美，她的平均壽命會不會就這樣硬生生折半？果然真愛是以性命相隨。Hey, think twice before you leap, Meg.

不少研究都指出，平均壽命和種族、居住環境、社經地位、教育程度相關：北美的西班牙裔與非裔族群比白人短命；二十一世紀的尼泊爾人，餘命僅六十幾歲。就連我們所居的小小島嶼，城鄉間仍有明顯餘命差別——大城居民拔得頭籌，鄉村山地離島恆常殿後，台北女子與台東男人，終生歲數足足相差十四年以上。

溝壑不曾弭平，差異從未消失，這世界總是大的階層涵納著更多小型階層。

L是肝膽科醫師。某日回家，他提起收了一床病患。中年婦女，右腹明顯隆起一塊，她不知那是惡性徵兆，以為僅僅腹痛，耽擱了兩個月。來時，斷層下看見肝膽區十八公分大的腫瘤。婦人問，她還能活多久？實話實說，到此地步，有無治療，差別已小矣。只是，「如未接受治療，大概是三個月吧。」

L說完，方才還劈啪發問的婦人便倏地無話了，兩造俱寂，那空間安靜了很久很久。稍晚，婦人的家屬來探，卻辦了自動離院手續，她決定出院回家去——和過去曾見的一些重病患者相同，婦人去流浪了。不知她去向何方？她可能轉赴下一家醫院，徵詢第二第三意見；或者，投向民俗療法的懷抱，用剩下的生命，輾轉於路途與試驗之上。

婦人的感受無可怪罪，三個月實在太短，短到無能輕易相信。也許，她想要的，只是遇見一個人，聽見一種說法，告訴她，她的餘命，還可久長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