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奉上十四歐羅,售票員就給我一張入場票,票根上是一束向日葵。於是我拿著這一方格的希望與日光,走進博物館。
畫面沒有聲音,我可以獨個兒靜下來,一幅一幅用心看,走進你的筆尖和顏料之中,在畫框裡搜索你沉吟的話語,還有你不落俗套的觀察。於是,你的眼神從自畫像裡直直地看著我,只有我……就是你去世之前兩年憂憂愁愁的某一天,用奇怪的深藍色彩點將自己嚴密地包裹起來。一個封閉的畫面,以至世界。瘋狂的眼神裡,有太多無法道明的混濁的顏色,臉孔是許多顏料的組合,肉身比外在的物象更加複雜,無法掌控的背逆子嗣,等待你情感的崩缺。藍色的衣服裡是白色的汗衫,一如藍色的背景前面的你,憂鬱的念頭將你整個人占據,終於令你受不了而決定創作新的作品不好再來創作更新的作品。
赤色的鬍子。也許你看見過不少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在煤礦區裡,二十五歲的你向工人和窮人傳講你父親傳授的信仰和深信的《聖經》,那時的你還沒有想到以繪畫為個人的志業,而最後你其實需要一個謹慎的醫生,將你帶到精神病院好好休養,像小說裡靜心療養的人,被人監護和照料,然而你還是選擇創作以至終需來到的痛苦和緊隨而至的死亡。時鐘靜止,藍色的暗夜將月亮吞噬,小徑曲折,你散步,其實根本沒有路,一直都沒有,一直都是錯覺,你散步,風吹稻浪,黑鴉在金黃的麥地上群飛,像死神忠心的使者,將你的筆管換成槍支,於是所有顏色消散,剩下你一直稀罕使用的──太鮮豔了──紅色。
或者你確實太累了。再兩年之前,你的自畫像,一個痛苦的人。啡黑的背景,是最苦澀的咖啡傾倒在你人生的口袋裡,赤色的鬍子下是一支孤憤的煙管,你將靈魂的火焰吹到管子裡燃燒,於是一點光線傳來幽冥的火。
兩年以後,沒有煙管了,你在白色的牆壁前面,以蒼白的臉孔面對這個殘缺而分裂的兩個世界,只能夠用畫筆去記錄形像,縫補一切的不幸,與太多落空了的希望。或者,你又回到那一個無法逃遁的藍色背景前面,同樣的茫然若失的眼神,在彩點中四散,眉額因命運重負壓而沉實,其上,一頂灰白的帽子(並不是某一年你戴著的草帽),有時將陽光遮擋,讓你看清楚前方的景物,卻有太多的痛苦和鬱結壓在頭上,一下子將你牢牢圍困,直至你放棄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