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萌

謝鴻文/文 陳忠藏/圖 |2006.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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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撐起一把大傘,給我奢侈地庇護,滌洗慘綠年少的精魂;我要用一輩子慢慢烤,烤出來的作品評價優劣是其次,重要的是我堅持創作的文火不輟。

向晚時分,藍彩玲老師下課後又轉到醫院來探視。

老師說她是自己開車來的,她已學會開車,不必再偏勞師丈。印象中老師一向從容嫻雅,時間在她的掌控下,有條有理,凡事自有其秩序先後。

我進國中的第一年,老師是我們的班導師兼教國文。課堂上,我為楊喚音聲諧和,童趣洋溢的詩〈夏夜〉傾心,還為詩人英年早么惋嘆。到台北時,火車隆隆駛過中華商場鐵道,我甚至還猜測是哪一軌攬住詩人,如此無情,看詩人橫臥奄息,想衝下車去憑弔。

上國文課的興致高昂,國文科的成績也名列前茅,老師早有察覺。可她起初會提醒我別只讀國文,荒廢其他學科,尤其數學,屢見紅字,為此老師把我叫去辦公室安慰多回,聯絡簿裡鼓勵再三,甚至問我要不要補習,還說要幫我找家教。我一直沒有參加補習,數學考卷仍然叉叉交錯,像一張烤肉架,把老師的厚愛烤焦。

學期初第一篇作文,我清楚記得題目是「我」。用小楷毛筆寫,我隨意磨了墨,筆一沾溼,便簌簌疾書,字亂得比行草更難辨。

在藍色作文簿裡畫押供述,我明明白白地告訴老師:「我想當個作家……」意識的初萌,卻也根深。

宛如騎著一匹瘦馬,瘦馬馱負著弱小但理想抱負充滿的少年,逢人便問往一座崇山峻嶺的路途,嚇壞若干人,招致懷疑的眼光,也惹來一些訕笑。前行迭起的險阻,少年,你能通過考驗嗎?所有人都在問。

老師給了那篇作文高分,就這樣我有更堅定的理由,更認真地維護自己理想不墜,還是獨鍾情國文。課本、參考書已不能滿足我,狂熱地自己找書研讀,如此也才能勝任課堂上擔任國文小老師的職責。

每天傍晚下課後,在校門口先買幾個水煎包,或一個外省伯伯做的奶油麥餅,顧不得形象邊走邊吃,先填補肚腹,再晃到中山路上一家大書店,找到文學書櫃,就坐在地上啃食。最初偏愛的都是東方文學,泰戈爾崇尚自然對美的讚辭,如星炳亮地嵌入我記憶;川端康成織錦般細緻穿引人心理與外物互動的情狀,看得我想像洶湧;魯迅嚴峻拷問醜陋人性,長嘯於文學史的聲音令我震凜;冰心清麗的文字,如同她的筆名,沁人心脾;徐志摩文采飄逸浪漫,置身其中,如立山谷,聽熱情與智慧的激盪回音;沈從文的諸多故事,乍看機敏世故,其實流淌著純潔溫暖;琦君筆下的舊日人事,生命的動態衝突,寫來也是沖淡致遠,虛靜佛心淋漓盡現;黃春明隨土地呼吸,孕育的小人物,個個形象鮮明,遭遇的人生課題皆引人長思;楊牧儒雅的文人氣質,博喻釀采,詩文皆似明珠在懷,可朗照心靈;還有三毛、金庸……都曾被邀請到我的書房,滋補我被課業壓榨而瘠瘦的靈魂,我的零用錢都交付給他們。

這還不夠,又去文化中心圖書館辦了一張借書證,星期六上完半天課,總是先去借書再回家。生活的路程固定,彷彿有一輛專用公車,可以載走無限奧義。

文學撐起一把大傘,給我奢侈地庇護,滌洗慘綠年少的精魂,耽溺越來越深,幾乎要把自己放逐到B段班邊緣。

老師仁慈,她沒有因此苛責過我,持續為我佈置舞台,校內的國語文競賽,我曾經一人包辦作文、演說、朗讀、注音四項比賽,華山論試,功夫盡出,只有作文成績可觀,其餘兵敗回來。失望是有,但未喪志,何況競賽的過程中,我與人素心交遊,去比演說組時,對方是十八班的女孩,也是老師的愛徒,我們是本家同姓,微微福態的她,圓潤似滿月的臉蛋,秀淨無瑕,慧黠顧盼很討人喜歡,忘記我們是競爭對手,我竟情不自禁地幫她擬演說稿,結果她靠自個的實力攫獲桂冠,而我在孫山之後。

有一次全班齊赴老師大園的家,歌聲滿徑穿越一片竹林,黃土地上米白的透天厝,右邊是一片廣大的田野,我們要在那收成後的曠地堆窯烤蕃薯。那個上午,大夥一邊顧蕃薯,還在田地裡丟水球打水仗,玩得水淋淋但挺開心。大園的風大,遠方木麻黃搖曳的律動,似被我們感染也在唱頌歡樂歌。

香噴噴的蕃薯終於出窯,熱得燙手,慢慢剝去灰黑的皮,金黃的內裡,蒸冒而出的濃濃香味,用來慰勞自己的胃再好不過了。

我在想,我若是那一座土窯,當文學的材料送進來,我要用多久的時間燒烤?三十分鐘?半天?一天?一個月?一年?不,不,不,我確定我要用一輩子慢慢烤,烤出來的作品評價優劣是其次,重要的是我堅持創作的文火不輟。

升上二年級後,我還是分到A段班了。班導師換了人,可我因為當學藝股長的關係,要常跑辦公室,見藍老師的次數並未減少。每年教師節、聖誕節,各一張卡片聊表心意,對老師的感激都在那些卡片字裡行間。即使畢業,也沒有和老師失去聯絡,不斷地告知老師,我這瘦馬又走到什麼樣的境地,登高望遠,長路迢迢,途中再採拾西方文學、美術、哲學,行囊更厚重沉甸,不過,發育甚快的我,拔高挺立,加上心理的壯實,我能揹。

每次見到我,老師總是又驕傲又心疼。她說,她常和後進的學弟妹提起我這個愣愣的傻學長,意志固若磐石,好像變成一種典範,聽得我怪害臊彆扭。

住院時老師能來,我怎能不歡喜!如果沒有她當年的高分鼓舞,或許我的意志就動搖了。

她說我的氣色紅潤,看起來精神許多,又噓寒問暖地關心我吃晚飯了沒。

「媽媽下去買了。」我回答,因為我知道不快點回拒,老師待會就會拎一堆食物給我吃了。

果然,她問:「你要多補一補,要不要我去買個魚湯?」口吻像母親。

「老師,真的不用了。」

「那這些書送給你看。」老師放下一袋書。

我急忙接過紙袋,是一些極短篇小說。還有一些人關愛,還有文學,我的補品已經夠豐富,消化不完了!

謝過老師,當她要走的時候,適逢母親買晚餐回來,她們又在門口聊了一會。我瞥見老師又塞了一個紅包給母親。一陣推拒後,母親收下,彎著腰答謝。

「你怎麼又拿老師的紅包!」我有一些嘀咕。
「這是你桃園國中以前的老師給的,祝你早日康復。」
「是哪一位?」
「藍老師說好幾個老師合包的,我也不知道是誰?」

我嘆了一口氣,又欠一個人情,糟糕的是送禮的老師,我畢業後都沒再和他們聯繫,這禮收得我好心虛慚愧。

「藍老師說每個老師都還記得你呢!」
聽母親轉述,令我一陣苦笑。我那個好學生、盡責的學藝股長形象,究竟還被多少人記憶著?倘若那真形成模範,我這一生恐怕要背負太多期望了,一點點的出錯都不行。

然而,有時我又想脫離大家的期望,還原一個很普通的自己。

這事讓我陷入深思,差點忘記該吃晚飯。過了一會,把滿桌的袋子打開,看見....鱸魚湯正對著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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