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據說是祖父請高人配合生辰八字,紫微斗數以及筆畫吉凶,仔細批算之後才慎重決定的。
對於姓陳,我沒有選擇,第二個字「怡」是祖父決定的孫輩排名,「怡然自得」我非常喜歡。第三個「蓁」字可就複雜了,上學之後,時常帶給我困擾,首先是老師不會念,更別提同學了,總被叫為「陳怡秦」,我應得不甘不願。再來是難寫,小小方格要放入十四畫,起筆寫草字頭時大大方方,到最後「禾」卻無處安身,左支右絀總是寫不好,更別說用毛筆寫時糊成一團黑了。還有呢,跟人解釋是那個「蓁」時,只能又笨又長地拆字「草字頭底下一個秦始皇的秦」,結果,很多人還是搞不懂。
上了國中,我問祖父為什麼幫我取這個名字?他拿出《詩經》翻給我看,其中的「國風.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啊,原來有出處,還是出自最古老的《詩經》呢。我開始喜歡這個字,有人問「那個蓁?」我就說「其葉蓁蓁的蓁」,當然大部分人是聽不懂的,我心下暗暗得意,「哼哼!姑娘的芳名可是有學問的!」
上了大學才知這首詩的學問,原來是祝賀少女出嫁,稱讚她豔如桃花,期許她能和夫家和睦相處;祝福她早生貴子,像桃樹結果,建立美滿家庭,更祝福她多子多孫,猶如桃葉般茂密繁盛(蓁蓁)。我又有些失望了,原來祖父對我的期望不過是嫁人幫夫,唉唉!
後來出國留學、結婚,以致創業,隨便取個聽來比較像「蓁」的洋名「Jenny」,以便行走江湖,漸漸竟有取代原名之勢。我教洋秘書接電話的原則:「如果有人找Jenny,那是公事,你看著辦;如果是找張太太,很可能是推銷員,不必接,也可能是家裡的事,問清楚再接;但如果是找怡蓁,立刻接給我,那是老朋友!」
英國詩人艾略特的詩說「貓」有三個名字,一個是眾人皆知的,一個是只有親友知曉的暱稱,第三個則是貓自己才知道的名字。
我想在那段異鄉奮鬥的日子裡,Jenny和張太太都是我的第一個名字,怡蓁是我只留給舊識的暱稱,而第三個名字卻面目模糊,遺失在家庭、小孩、幫夫與創業的忙碌與茫然之中。生了兩個兒子,共創了一個開枝散葉的趨勢(科技),也可以說已經「其葉蓁蓁」,但是根植何處?在哪兒安身立命?
幾經轉折,終於回到台灣定居,漸漸找回初始的名字,初始的志向,初始的自我。看著鏡中人叫自己的名字,不再那麼陌生了。
一日上街購物,店員問我可有登記,我報出大名,她竟問我「哪一個陳怡蓁是妳?」像打禪妄一般,我驚呆,湊向她的電腦,果見一長排的「陳怡蓁」,各有各的年齡、地址、電話與購物紀錄。我十分震撼,原以為我的名字只屬於我,獨特的名字,獨特的我,卻不料在人世間普普存在。彷彿四周都是鏡子,千百個陳怡蓁同時出現,哪一個是我?我在哪裡?我是誰?
也許我該認真探究第四個名字,那是人不知、你不知、我也不知的,潛藏的,無法定形,無法名其名,充滿各種可能性,可以無限發揮的本我。
我有四個名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