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之交,正是山茶花盛開的時候。院中的白茶清麗動人,紛紛綻放。我傾心地駐足觀賞,小心翼翼地捧下已經枯成茶色卻仍高據枝頭的花朵,暫且排在地上,想著幾時要拿花鋤來掘個花塚埋下。雖然熟知黛玉葬花的故事,卻不是東施效顰。這小小的儀式,我自小跟在祖母身邊效行。
我的祖母出身雲林世家,他的父親有妻有妾,因此手足眾多。對於自己是嫡生的三女兒這點,祖母是非常重視的。她生得端莊清麗,眉梢略帶一股英氣,親友都知道她精明聰慧,活潑好動,繪畫刺繡都擅長。
我見過她未婚時的照片,梳著兩條烏溜溜的長辮子。根據長輩告訴我的故事,我常想像,那一天,她放學回家,看見二姐端著茶盤簌簌發抖,不敢奉茶給客廳裡跟父親大人聊著的年輕客人。她覺得好笑,二姐總是這樣緊張兮兮,一把搶過茶盤,她說:「我來吧!」就這樣,她輕快地步上了命定的婚姻路。
客廳裡的青年剛自彰化師範畢業,一席畢業生代表演說,讓時任家長會長的父親大人激賞不已,想把十八歲的二女兒許配給二十歲的他。誰知十四歲的三女兒端著茶盤大大方方走出來,青年一見傾心,從此約定終生。就這樣,等著二姐先出嫁了,迎娶了三小姐。
這青年就是我的祖父,集集鎮上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其實一窮二白,但是愛讀書,肯上進,總得貴人提攜。岳父大人大力栽培,新婚夫婦遠赴東瀛留學,我的父親就在東京出生了。
我是長孫女,跟在祖母身邊的機會多。祖母生了五個兒子,有五個媳婦,包括身為長媳的我的母親。她們口中的婆婆很厲害,我記憶中的祖母卻很慈愛。
她在家穿著唐裝長褲,出外應酬就穿旗袍,梳著整齊的髮髻,帶著珍珠或玉的耳環,散發著淡淡的香水味,搽口紅,但從不抹眼影。她不是那種下廚掃地,幫忙背孫兒的老祖母,她是時髦優雅,不必大聲嚷嚷,輕輕幾句話,就把媳婦、佣人嚇得顫抖的貴夫人。
但是她的威嚴從不用在小孫女身上。她從玻璃櫥櫃中拿出珍藏的銀色小茶具,是日本帶回來的,「阿蓁,你來泡茶。」祖孫倆就辦起家家酒,她並不擔心四歲的我打破珍藏。
我喜歡跟著她上菜市場,為她提菜籃。她可以花上一整個早晨,東挑西選,討價還價,最後總會買上一束花,回家仔仔細細地安插,最常買的是菊花與百合。但是她的院子裡永遠種著山茶花,粉的、紅的、白的,不假園丁或佣人之手,她親自澆水,剪枝,細細地擦拭每一片葉子,讀小學的我喜歡跟在她身邊團團轉,被派的工作就是摘下枯萎的花朵,堆在一旁,讓園丁埋入土中。有時掉落的花朵仍然新鮮,祖母就擺在裝著水的淺碟裡,繼續數日風情。
我十四歲時離開台中的家,來到台北跟著祖父母一起生活,就近讀金華國中。那時祖父身任公職,祖母應酬很多,回來總不忘帶些點心給我當宵夜。她愛看歌仔戲,電視放得震天價響,我正在拚高中入學聯考呢!三步併作兩步衝上樓去抗議,祖母做出驚嚇狀,立刻把聲音調小。後來我沒考上北一女,祖母大約有點失望,我也不敢再囂張。大學聯考默默用功。直到上了台大,又趾高氣昂起來,跟著祖母去鴻翔布莊訂做旗袍,她送我口紅,說『妳這個年紀,我都生兩個兒子了。妳也該打扮打扮了。』但我總愛穿她看不順眼的牛仔褲、迷你裙。
茶花總令我想起祖母。記憶中的祖母,盡是帶著藝術氣質的慈愛。我捧下枯萎的茶花,像捧下我珍藏的回憶,一時仍捨不得埋入地下。即使歲月已久遠,那淡淡的芳香,時時飄來,溫馨尚存,我把它奉在淺碟裡,在水上漂浮,在腦海裡浸淫,久久不能遺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