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著菱角秋收尾聲回到台南官田東庄,今天,我是帶著相機來捕捉那群愛聚眾在路邊掘菱的菱農,以及等著菱季當短期臨時工的婆婆媽媽們。聽說我媽和大姨兩姐妹尚未出嫁前在東庄便以手腳快聞名,賺零用金,她們有專屬的菱刀,層層膠布棉布裹起的刀把,和梳子鏡子供在一起。「手感、屈勢對了,才會快!」上禮拜在院子摔斷右腿的外婆共我說著。
是啊,掘菱,怎能不問問我的外婆。
外婆菱齡已逾五十載,她共這村落婦老們都善掘菱,掘菱隊伍每年九月重新整隊,外婆因為腳路差,走不遠,菱點拓不開,三角窗、西營店仔口,是她最常出沒的地方,這幾個據點固定由一位名叫棄仔的大菱商發包,依菱點遂長出一套菱農人際網絡,可能工資也合理,掘菱也掘出地緣性,這是菱鄉獨有的景致。外婆不喜歡四處去,她的菱友都是老姐妹,但有人群的地方便有話屎,除了議論菱種菱形菱價好壞,更多時候當然是陳年往事端出來餾一回,然後是婚喪喜慶紅白包,偷吃抓猴和倒會。
外婆說,掘菱還有刀法手路、那撬開的手勁,透露著菱齡也有新手老手差別,重點也是省力,許多菱農手腕都是撒隆巴斯金絲膏的。外婆還說,從前我們也植菱,共我比畫著方位約莫在葫蘆埤生態園區附近,不同現今大多養在菱稻同耕的水田,當年她可真如那首採紅菱唱著、是划著船兒,天未亮就趕著收到下午三點車去洗菱場,再往下游菱商通路去。我們的菱田是有艘小舟的,只是外婆向來缺乏哼歌的好心情。菱田後來去了哪裡?為了還清大舅賭債,先是「卯」乎人,後來乾脆變賣,外婆總自我安慰、終其尾也是要分給大舅啊──她沒說出口的事實是,後來高鐵剛好從菱田橫切而過,沒那個命去當暴發戶,矮凳子拎著,菱角,繼續掘下去。
掘菱生態是這樣的,七八點町仔腳、屋簷下或者農舍倉庫,沒日頭的地方是首選,圍著木板桌小學生寫作業般就能上工,晒菱是為了好掘,但趕著批發的菱商送來的往往是剛上岸,清洗完畢而透溼的新菱,那些菱根菱葉散溢著嘉南大圳飽滿的水氣,若你循著氣味在東西庄巷仔路晃蕩,便會發現,怎麼大清早菱局就已開了好幾局。而我私擬的掘菱風俗圖像,是在她們滿頭大汗時,孫子輩會送來買五送一的清心福泉,我樂意扮演這插花的角色,或者是豪爽的販仔,送菱角仁作獎金,讓收工換裝成家庭主婦的菱農能滾鍋排骨湯當晚飯。其實我也有想到,外婆說不定曾是菱農八卦的對象:「你大漢的要出來沒?還要關幾年?」、「小漢的欲娶沒?」愛說話的掘最少,一斤論十元,外婆最高記錄可以日入八百元,由此可見她惦惦時間居多,因為她知道,我們家的事,到底有讓她躍升話題女王的潛力。
骨折外婆這個秋天不掘菱,我無法捕捉她的菱姿,只好帶著相機閒走在有菱田圍起的東西庄,一路過惠安宮、托兒所、和豢養北營大將軍的樹王公,循著滿地菱殼,找那一團團的菱農。最後我決定站在樹下遠望有高速列車滑過的菱海,鷺鷥正俯飛,鏡頭掌穩,好幾隻黑犬從菱田竄出,抖甩著一身軀的田水,隨即奔出我的畫面。
我知道,今年菱農除了會熱論外婆的傷勢,鐵定還有這五十年來,有外婆在時,她們不敢窸窣的大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