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嫁至千人大家族,她練就一身察言觀色的特異功能,語言天分尤其懾人,時會有類似現代詩奇想。圖/九歌出版社提供
母親嫁至千人大家族,她練就一身察言觀色的特異功能,語言天分尤其懾人,時會有類似現代詩奇想。比如有年家中浴室燈管壞了,空間一熄著一亮著,母親就說「這親像一台歹去的大電視」;她到台北,看見三十層樓高的公寓大樓不點鄉下常見的白色日光燈,一格格都亮著光線柔和的鵝黃燈色,她竟然說:「你們台北人都喜歡在家點光明燈喔!」我覺得效果又精準又驚人;母親也曾站在家門的騎樓,手指歸排樓仔厝對我說:「這裡每戶故事都不一樣,每戶裡面每個人的故事也不一樣。」包括聊八卦、小動作在內,處處都是她賜予我關於文學的隱喻,靈感的源頭。
所以我們都有一個做什麼事都行的老母;都有一個欠栽培的媽媽,她們為家庭犧牲,放棄理想,將自己與一只莫名神主牌綑綁,用盡二十年時間相夫教子,然後……然後不要再寫再想了。我寫了這麼多文章,最大體認即是我要做的比寫的多,用行動證明一切。
最近因為書名的緣故,又特地致電台南徵詢母親的同意。
「不是號作《為阿嬤做傻事》,真好啊,你爸爸也真甲意,你阿嬤一定足感心──有靈有赦,你看,你一邊寫為阿嬤做傻事,一邊為阿嬤辦後事,攏註定好好啦。」母親總是妙語如珠。
「擱有一本啦。」「蝦米,你欲出兩本?!是當時寫好也?」
「我嘛無知影,慢慢啊寫,日也寫、暝也寫,就寫兩本啊──」
「書名號做啥?」「叫做、叫做……《我的媽媽欠栽培》,不知道妳同意沒,卡使不同意,我會立刻換掉。」越講速度越快。
接著不等母親回答,我搶先一步臉紅起來。從六月阿嬤離世,不對,應該是四年前到台北讀書,也不對,該是早在我上幼稚園頭一天,從早哭到晚,為此讓母親不得不放棄工作親自在家帶我。小學我又每天裝病,學校通知她來接我,怪哉看到母親肚子就不痛了,至今我還記得她淡淡說了句:「媽媽全勤獎金沒了。」;或是六年的私校通勤生涯,當我的鬧鐘,冬天跟我一起五點半暗濛濛起床……
日子變化快速,情緒沒有出路,該找時間痛哭,想到母親開始加夜班,覺得自己無用,阿嬤不在了,失序的生活需要重整,心頭亂成一坨鐵絲球,突然我哽咽起來。
母親跟著手忙腳亂:「有什麼好哭,出書好代誌啊!」
母親放低聲量地問:「出兩本錢有卡濟?」
我點頭說有。「很好啊!」分貝突然加大。母親說:「阿弟,書名我很喜歡,做你去出!因為媽媽本來就是欠栽培啊!」
(摘自《我的媽媽欠栽培》,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