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著口罩捏著幾張醫院檢驗單,在眼科門診外面的另一個小房間外鬼鬼祟祟的張望著,大門的牌子上寫著「光學同調斷層檢查室」,外面的燈號還是亮著「1」號,一切靜悄悄的,裡面外面好像都沒人。我再看了一眼自己的檢驗單,是「6」號,我已經看了很多遍這個號碼了。
我按照門上貼的指示,把檢驗單投進一個像信箱的地方。看著門上貼的病人名單,我特別注意著這些病人的出生年分:「1928」、「1932」、「1934」、「1946」、「1949」、「1955」、「1967」、「1985」……我統計著:「看來比我老的比較多,也許我是提早發現不對,應該是不幸中的大幸。你看,還有那麼年輕的,1985,可憐。可憐。」
我在門口焦急的走來走去,每隔一陣子我就去打開信箱看看有沒有人取走我的檢驗單,但是檢驗單一直放在那兒沒人取走。終於技術人員探出頭來叫一個女人的名字,有個「娥」字,一個老婆婆從我身後冒了出來,後面緊跟著兩個女人扶著她,她們三個女人手牽手一起擠進房間,像是裡面有什麼好康的禮物可拿。我想:「這個看起來應該是1928的。八十一歲,或八十二歲。硬要號稱八十三也沒人會反對。」老婆婆進去了,兩個女人被趕出來說:「裡面有幅射線。」我繼續在門口走著,做做體操,順便偷看一下檢驗單還在不在。
老婆婆出來後下一個就輪到我了,護士喊著我的名字,我很振奮的舉起手喊一聲:「有。」「你給我健保卡放下,你給我屁股坐下。我要給你點散瞳。」口頭禪是「你給我」的技術人員的口氣平淡得四季不分沒有寒暑,也像微風吹過還算溫:「藥水多的,我會給你擦掉。你給我坐在外面等,我會叫你。」我靜靜的坐在長條椅子上等待瞳孔放大,正好就坐在剛剛被趕出來的那兩個女人旁邊。我趁機聆聽她們充滿人生智慧的對話。
「我們四年級的人啊,要開始去想那些事情了。不再是那種還想要這個,還想要那個的年紀了。我們翻過了人生的最高峰,要走下坡了。下坡,你懂我意思吧?」「是啊。每次開同學會的時候,總是會有人沒來,還有些人已經提早去和上帝喝咖啡了。人生嘛。」「走下坡就要有走下坡 的方法。我們要開始認真去面對餘生。餘生,你懂我意思嗎?」「其實死亡沒那麼容易,為什麼有人能死而復活?要等靈魂脫離身體,才算真的死亡。你懂嗎?」
「下坡不要用衝的,要步步為營,欣賞四周的風景。你懂我意思嗎?」一個在說「下坡」,一個在談「死亡」。我也是四年級生,像在聽鬼故事一樣,我聽得津津有味。
我的瞳孔漸漸放大了,我正體驗著死亡時的感覺,是隔壁這兩個人生正走下坡的女人提醒我的。我默默的回應著:「我懂你們的意思。」
(本專欄每周一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