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一封來自美國的電子郵件，寫信的人是個女作家。她這封信是發給她讀光仁中學時代的同班同學，她順便也寄一份給我，因為他們的老師朱永成，也是我在萬華初中的國文老師。她很慷慨的讓我分享她們師生四天三夜六十八小時「一生難求」的相聚時光。她說老師的書架上還放著我的第一本書《蛹之生》和她的第一本書《愛別離》。

她在信中描述了朱老師和師丈親自去洛杉磯機場接她，她說朱老師比從前還瘦，聲音很微弱，其實她還在生病中，連走路都很吃力了。她在信上這樣寫著：「老師的作息較緩慢，飯食也很清淡，我們兩人一直聊一直聊，似乎想把人生的故事都重講一遍，一晚在家裡燙青菜，洗糙米，吃完飯才知道茄子還在微波爐……我們談起每位同學的美好和命運的微妙，有時候就差眼淚沒掉下來！」她離開朱老師家時，向師丈討了兩個園中的橘子作紀念，當時老師還在睡覺，她在黑暗中離開。她覺得這樣很好，因為告別最傷人。

朱老師從師大國文系第一名畢業後就教到我。她第一次走進我們教室時很緊張，聲音還顫抖著，她對我說：「班長，點名簿呢？」台下十四、五歲的男生們都偷偷的笑起來，一個剛畢業的年輕女老師，很好欺負的。我得了作文比賽第一名後，朱老師說要買課外書送我當獎品，問我想看什麼書。

她在羅曼羅蘭寫的《貝多芬傳》上寫了一段話給我，大意是說我是個幸福的孩子，沒有經歷過痛苦是寫不出偉大的作品的。後來她常常找我去她的辦公室送我書，也談文學，她介紹我看李敖寫的〈傳統下的獨白〉，要我學習有「獨力思考」和「批判」的精神，爸爸為了此事非常生氣，說老師想陷害我。有一天，朱老師笑著對我說：「你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真可愛。」她是世界上第一個發現我有酒窩，並且說我「很可愛」的人，我的父母可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我高中聯考失敗考上了夜間部後，只有朱老師會寫信來鼓勵我。我永遠記得信封上的地址是「台北縣板橋鎮埔墘里光仁中學」，那時候她已經被挖角去了光仁中學了。朱老師的信都寫得很厚很厚，她鼓勵我不要放棄寫作，她在其中一封信上寫說，她在光仁教了那麼多優秀有才華的學生，有的作文能力非常的好，但我還是她心目中「最好的」。記得當時已經完全對自己失去信心，變得非常自卑的我，捧著信嚎啕大哭，淚水浸濕了老師的信紙。

每到了農曆大年初二，朱老師就會邀請她最喜歡的幾個上了高中的男生和光仁中學的女生去她家吃中餐，然後一起去排長龍買票看《007》的賀歲片。我的同學都是讀建中的，我是唯一的例外，光仁中學的女生們個個長得清秀漂亮，也很時髦，寫這封信的女作家便是其中的一位，朱老師很希望我們彼此認識一下，但是自卑的我連偷看一眼都不敢。

我後來考上了師大生物系，第一通電話就打給朱老師，她說讀生物很好，能繼續寫作更好。讀大二的時候我開始用小野的筆名在副刊發表文章，已經去了美國的朱老師打電話到報社詢問文章作者的本名，她從文章中判斷是我。

我決定放棄在紐約讀博士的獎學金回台灣前，特別去洛杉磯見了朱老師，她找了一個會開車的朋友一起來接我。她說她在美國還是用過去的方式生活，也沒學會開車，不過為了找工作方便，她已經改行從事電腦工作了。我告訴老師我決定回台灣重新開始創作，雖然前途未卜，但是已經踏上返鄉之路不會再回頭了。老師笑著說，那就加油啊，這本來就是你該走的路啊。

我把女作家寫給同學們的信貼在電腦桌面上，我知道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個那麼寵愛我的老師。她曾經說我有酒窩笑起來很可愛。她曾經說我是她心目中最好的學生。讀著那封信，想到自己有過的慘澹蒼白的青春，竟然覺得自己好幸福。

（本專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