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遠方朋友的信……
大江健三郎是日本作家繼川端康成之後,在一九九四年,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瑞典文學院當時認為他的作品「通過詩意的想像力,創造出一個把現實和神話緊密凝縮在一起的想像世界,描繪出現代的眾生相,給人們帶來衝擊」,而「存在著超越語言與文化的契機、嶄新的見解,開闢了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文學的新道路」因此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文、法文和瑞典文。
在頒獎典禮上,他發表了一篇名為「曖昧的日本的我」的演講,闡述自己的寫作歷程,以及對於日本文學發展的看法,他說,在老師渡邊一夫的影響下,他學習了所謂「荒誕現實主義或大眾文化的形象系統」,而這樣的「形象系統」使他更可以根植於日本文化之餘,又在韓國、中國等亞洲國家的文化中開拓了可以表現普遍性的道路。同時,大江健三郎並提到自己對於中國文學的看法。
一九六三年,先天性頭蓋骨異常的長子光出生,以及訪問廣島原子彈爆地事件,改變了大江健三郎的文學和人生,使他開始思考關於「死亡」的意義。此後,大江文學便朝向「鼓勵人給予勇氣」的目標而努力。大江雖著眼於家庭、村莊、森林等「小世界」的描寫,但他的目光始終緊盯著核能危機與地球環保等人類當前面臨的「大課題」。
一生都在思考魯迅
大江一生的工作,就是文學,就是寫小說。在此過程中,「何謂小說?」成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主題。
大江健三郎曾表示「魯迅,是二十世紀亞洲最偉大的作家。他雖是中國作家,屬於中國文學,但也完全屬於世界文學」,其地位相當於日本文學中的安部公房。
今年元月十六日,前往北京領取「二十一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二○○八)微山湖獎」,主要是他想去北京的魯迅博物館,去看看那些自己一直以來都懷疑有沒有資格直接看到的東西。
之後他說:從魯迅博物館回來的路上,我再次認識到了這一點。至少我現在能夠理解,為什麼母親對年輕的我所使用便宜的廉價的「絕望」、「恐懼」等詞彙表現出失望,卻沒有簡單地給我指出希望的線索,反倒讓我去讀《野草》裡的《希望》。隔了五十年的光陰,我終於明白了母親的苦心。
第一次聽到魯迅這個大作家的名字,是在他九、十歲的時候,那是收集了從《吶喊》到《野草》等魯迅於北京時期創作的中短篇作品的一本翻譯過來的小書(岩波文庫)。母親很愛看這本書,並把它送給了大江。而他最初閱讀的是其中的一個叫做《孔乙己》短篇小說。看了之後他覺得很有意思,自己也想成為那個伙計,想像他那樣仔細地觀察大人。
上中學的時候,大江就一直很喜歡那本母親送的魯迅的短篇集。升入高中,母親常對他說:「去看魯迅老師的小說《故鄉》!」並且叮嚀:「高中畢業後看樣子你好像打算上大學,等大學畢業了,你就馬上給我回村里來,跟你現在那些好朋友一起來做事,來建一個新村子。這一點你可千萬不能忘記。」大江用鉛筆在筆記本上抄下了《故鄉》結尾那段廣為人知的話—「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他打算按母親說的去做。
小說來自重要朋友的信
上了大學,進入法國文學系,當時寫的第一篇小說,當中男學生和女學生展開的對話,包含了對所處的那個時代和社會的觀察與批判。二十三歲時,他在東京大學的報紙上發表了一篇短篇小說,叫做《奇妙的工作》。當這部短篇小說登在大學報紙上,拿到了第一筆稿費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小說家,並決心要靠寫小說維生。
幾年後,回到了四國的森林裡,把登有這篇小說的報紙拿給母親看,以為母親一定會為此感到高興的。然而,母親卻失望的說:「你說要去東京上大學的時候,我叫你好好讀讀魯迅老師《故鄉》裡的最後那段話。你還把它抄在筆記本上了。我隱約覺得你要走文學的道路,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森林裡來了。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成為像魯迅老師那樣的小說家,能寫出像《故鄉》的結尾那樣美麗的文章來。你這算是怎麼回事?怎麼連一片希望的碎片都沒有?」
他沒有勇氣接受母親的批評,這麼辯駁著:「母親,魯迅不只在《故鄉》裡用了希望這個詞,還有《白光》裡頭也用了,我就是想起了裡頭的一段話,才寫出這篇小說的。」說完,他看到了母親的眼睛裡流露出可怕的輕蔑的神情。
母親說道:「我沒上過東京的大學,也沒什麼學問,只是一個住在森林裡的老太婆。但是,魯迅老師的小說,我都會全部反覆地去讀。你也不給我寫信,現在我也沒有朋友。所以,魯迅老師的小說,就像是最重要的朋友從遠方寫來的信,每天晚上我都反覆地讀。你要是看了《野草》,就知道裡頭有一篇《希望》吧。你看了《希望》嗎?」
「母親說,她把小說當作是來自重要朋友的一封信來讀。」大江後來提及,在學習法國文學和法國哲學的過程中,發現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也說過和母親一樣的話。巴什拉在《天空與夢想》中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解釋了「想象力」是如何發揮作用的,這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簡單地說,想象力所創造出來的意象,從文學上說,那就是小說的語言所創造的意象。
絕望之為虛妄 正與希望相同
那天晚上,大江坐了公車又坐火車回到東京。他拿起母親給的書,裡面有《野草》全篇,就在夜行的火車上讀了起來。他感到羞愧難當,覺得要重新開始,要寫母親說的那樣的小說,像母親那樣的讀者會把它當作是一個重要的朋友寫來的信。讀到的《野草》中的小說真的是精彩極了,而他的自信卻已經碎成了齏粉……
大江認為,閱讀小說所帶來的意象,在我們的心中開始生動起來的時候,就是這個意象真正地,也就是小說帶來的想像力真正開始發揮作用的時候。這些意象活在活著的語言的生命裡。人們通過刷新靈魂和精神,那個隱藏在其中的暗號,在鮮活的抒情性中,來體驗這些意象。
那些—這些文學的意象—給感情以希望,給這些想要成為人的我們的決心以特別的頑強,給我們的肉體的生命帶來緊張。包含了這種意象的書籍,突然成了我們親密的信件。
而魯迅先生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對大江來說,是生命的救贖,當時他也因此寫下了「救贖」世人的文學作品。身患重病,又面臨異常絕望的時代現狀,魯迅還是說,絕不絕望,而且也絕不用簡單的廉價的絕望去蒙蔽自己或他人的眼睛。因為那才是虛妄。大江健三郎說:「作為意志行為,不,就好比我是站在希望這一邊的—即便這也是虛妄。」
以後只為孩子創作
「人一旦年紀大了,就會關注年輕和年幼的人。」大江健三郎說,現在已經七十三歲了,從開始寫小說到現在已經五十二年。正在創作的作品是他人生當中最後一部寫給成人看的作品,「等我寫完這部大人的作品,就要給孩子們寫作品,比如要給三歲的孩子寫信。」
《為什麼孩子要上學》是一部帶有大江健三郎自傳性質的隨筆集,以散文的形式闡述對現代教育的看法。作者以深入淺出的寫作手法、平易近人的語言風格,將自己從日本戰敗後的生活與成長,以優美的文字娓娓道來。大江夫人親手為這本書繪製了插圖。收錄的十六篇散文,包括作者對一些問題的思考,比如「為什麼孩子要上學」「人為什麼活?」「想要變成怎樣的人」。除此之外,作者還談到了自己少年時期的一些學習方法和生活趣事,比如「我的讀書方法」、「書上的讀書之家」、「小孩子的戰鬥方式」、「新加坡的橡皮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