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淑貞（ 國立中興大學中文系特聘教授 ）

開創性靈詩派、才氣縱橫、治學廣博的隨園先生，應該是中國文化史上招牌最亮的享樂主義者、生活美學家了！長壽、活潑又好動的他，耽溺於感官之餘，從不避諱自己貪好美食、美色與美景，所以寫了《隨園食單》、娶了多位小妾，母親去世後開始旅行，以七、八十歲的老邁身軀上山下海，到處賞遍美景，多采多姿地過了即使現代人都豔羨不已的豐富人生。這樣一位耽美的文人，當然不會錯過在文字上實現更適情適性的美學主張。而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正是他信手拈來的書信。



袁枚，是清代著名文學家，生於清康熙五十五年，卒於嘉慶二年，字子才，號簡齋，隱居江寧小倉山隨園，因此晚年自號倉山居士、隨園老人，世稱隨園先生。他是清代很特別的文人，活了八十二歲，除了讀書求仕時期，將近五十年隱居在自營的隨園之中。

任真自得的老頑童

長壽的袁枚，身體卻寄住一顆靈動活潑的靈魂，勇敢追求性靈生活。因貪好美食，寫下《隨園食單》；因貪好美景，直到六十三歲，母親以九十四高壽往生之後，他開始出外遊山玩水，包括了蘇、杭、嶺南、兩湖、桂林等地，七十九歲還到天台山，八十歲到杭州旅遊，是一位活得任真自得的詩人。

雖然袁枚以倡導性靈詩歌聞名，但是，最能抒發他生命精采的是與親朋師長往來的書信集。學生將他的書信集編輯為《小倉山房尺牘》，這些日常生活隨手書寫的寒暄、應酬、論政、論文等書信，內容豐富多元，有別於一板一眼的論述文字，讓我們看到諧謔有趣的袁枚。

隨園的自在人生

「隨園」是袁枚三十二歲購得江寧織造隋赫德的「隋園」。曾經風光一時，此時園傾牆頹，百卉蕪謝，袁枚惻然心悲，用三百金買下這座荒廢的名園，經過整修之後，取同音異義，將「隋園」易名為「隨園」。

經過建樓、置亭、設屋、造橋整修之後的隨園，因為就勢取景，氣象堂皇，落成時，袁枚曾感歎這座名園如此美好，若是當官任職，俗務纏身，只能一個月來一次；如果住在這兒，便可以天天到園中遊賞了。

袁枚有自知之明，既不願在官場委曲求全，且要成就名山著述大業，辭官之理由，是以母老、以病乞、以園成、以著述為名，若因退隱而可以兼顧以上諸項，何樂而不為？

捨官換園，換得的不僅是一園之峰岫點綴之幽美，不僅是草木蓊鬱之曠美，不僅是亭台樓閣之旭輝耀光，更多的是可以享受清閒的歲月。不必東奔西走而可以奉養老母，不必勤勉地宵旰從公，而可以在悠然的歲時中，以著述為業，也可因著述而名世。如是，袁枚名正言順地以一官易隨園。

離開官場，卸下官職，可以還一個自在的人生。而辭官退隱是放下社會責任，避人、避世而去嗎？不然。他僅是放下官職，並非隱遁在渺無人跡的山林之中，他仍然親力親為奉母至孝，仍然與世人交接，二百五十餘篇的尺牘就是與各界友人往來的實證，內容並非不涉世俗。

其中，有對於因賭博被捕的剪髮者大發議論；有朋友託賣畫燈之事；有推薦後生晚輩或奇才者；有答友人贈母壽字之事；有大談獄治、吏術者；有談人倫大要者。這些皆顯豁隱而不退，只是換一種方式生活在人世間，與文士仍然熱絡往來，並且教導女弟子寫詩、編輯詩刊等，用優遊的方式活在莊園之中，形成人我互動而非隔絕的情形，塑造出隱退的新形象，以寬廣超越的心態，活在人間。

「為己之學」是肯定自我，追求自我價值；「為人之學」是浮沉在別人的肯定之中，袁枚不需要從他人的肯定而肯定自我，自我就是圓滿自足的存有。

戲招好友暢遊美景

生命中有很多不能等待的事情，對於隱居的人而言，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事？什麼才是可耽美的事呢？在繁花盛開、奼紫嫣紅的季節裡，良辰美景是不能等待的。袁枚告訴李晴江，欣賞美景要趁早、要及時，不要等花落滿地之後，徒惹神傷。懂得欣賞因時而開的花，才懂得珍惜生命中的美好，因為所有的美好皆是短暫留存的，片刻的美好就是永遠的記憶與回憶。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所有的奇山麗水，所有的繁花盛景，皆隨時矗立在眼前，然而，有人視而不見，有人觀而無感，其中的異同，在於有無一雙慧眼，可以凝視這些日常與我們相翕相合的美景？有無一顆閒賞的心境，可以和這些美景巧然相應？袁枚也要李晴江放下忙碌，到隨園暢遊，究竟能否釋放庶務，走此一遭，正考驗著李晴江對惜時、對生命的珍悟。

淡而有味的飲食美學

袁枚一連寫了五封〈答相國〉的信，究竟何事需要如此頻繁且急切的回覆呢？原來，是袁枚答覆尹相國索食的信函。五封書信各有內容，從求食、拒絕、送食、答謝贈禮、再答贈禮的五封信往來，可以看到二人來往密切，以及袁枚對飲食的獨特看法。

袁枚對飲食的看法，是追求自然美學，人為的造作是不美的，過度的裝飾、修整，吃不到食材的原汁原味，並非真正品賞美味。真正的飲食是求雅、淡，不在大魚大肉，而是在乎食材原有的鮮美味道，此次獻食就是以淡雅美學來制饌。這種態度與自己平日寫詩作文也是自出機杼，不屑隨人腳步的情形一樣，飲食也要自出雅淡之趣。

接著再說明製作飲食是本著真、清、香的手法，讓食物的清香可以引發食欲而齒頰生津。食物完成之後，迅速完封送到尹相國府上，希望保留香氣不會跑味，這番盡心盡力備饌的心意，希望能被察知。同時也揭示「飲食之道，不可以隨眾，尤不可以務名」的觀念，即是要有創意，不要做個隨眾的人，也不要貪求美名。

中國人崇尚極簡美學，老子揭示「大音希聲」、「至味無味」，就是這種藝術境界，將形象與具象的感官層次昇華到化約的美學層次。真正的音樂不是鑼鼓喧天的喧囂吵雜，而是大音希聲，讓你能夠放下一切，用心靈去感受與體會；那麼，飲食也是如此，「味無味」就是超越感官的品賞，提升到審美的認知。

《隨園食單》不僅是一本體系完整的烹調食譜，同時也隱含袁枚飲食美學。他在序中曾說自己非常喜歡美食，只要在某家吃得美食，便使家廚前往學習，累積四十年的經驗及記載，自覺「頗集眾美」，於是寫了《隨園食單》，希望與更多人分享他對飲饌的見解。

《小倉山房尺牘》是袁枚與親友之間的書信往來，寫作的心態及內容是「信手任心，謔浪笑傲，無所不可。」袁枚教導弟子皆以古文之嚴潔示人，卻從來沒有將這些謔浪笑傲的尺牘文章示人，透過這些書信，我們才能開啟另一視窗，看到袁枚與友朋往來詼諧有趣的真性情，看到不一樣的文人往來景觀。

摘自《理想的讀本．國文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