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你怎麼看家庭呢?
今人對家庭批判分析的多,孺慕感恩的少。好處是勇於拒絕情緒勒索、不再盲目以「孝順」為尚方寶劍任意劈砍,留意起人際關係的界限;壞處就是多了懷疑和憤世嫉俗,少了自省與情味。
這個時代格外需要李榮春的〈懷母〉。
有些評論者批評李榮春長篇鉅帙內容渙散、結構鬆散,然而他一九七七年完成的中篇自傳性小說〈懷母〉,除了開頭受洗和結尾崇拜情節看似突兀外,整部作品結構井然,文字樸實真摯、細節描寫生動又細膩,文學性十足。這不是一部孝悌楷模的自誇之作,而是極其謙抑自退的純孝至愛。
李榮春寫出自己愛母親又愧對母親的矛盾心態,身為不成家、不立業,專事寫作又遭人輕看的李家老四,他是母親心頭永遠的苦難。自己不敢回家又心繫體衰老母時,聽到友人講到母親吞吞吐吐的樣子,「老四……一陣緊張,著急的很想知道他到底還想說些什麼,卻又害怕他會說出來,所以便悶聲不響。」
好不容易回家後,他格外珍惜母親的每一分、每一秒,黃昏時看著老人家如風前殘燭,想到「母親的這一天眼看又快過去了呀!」作者幾乎要與時間為敵。
他憂慮的眼睛除了緊盯母親,也留意她的隨身物件:形影不離的拐杖丟在一邊了,必需的馬桶也派不上用場了,每日必聽的收音機不聽了,愛講的故事不說了,念珠高掛起來,連不離手的白羽扇也沒力氣握了。
與母親永別的時刻漸漸推近,五十四歲的李榮春卻沒有一絲老練。他倉皇失措,只是半小時的剃頭,他都提心吊膽、心驚肉跳,擔心失去機會見母親最後一面,甚至怕到不敢回家;到家後知道母親還在,又怕「母親看了會怎麼樣想?」面對死亡之際,作家看到自己是如此脆弱無助,比起一隻螞蟻實在沒什麼可驕傲的。
因為有母親的日子,「一切都是這樣和諧、平安、快樂。這樣的世間實在太好了……」然而,這不是家庭的全貌。天倫之樂的另外一半真相是:母親全身癱瘓後,夜裡不到五分鐘就按一次電鈴,上廁所、翻身、換尿片、搥腿、搔癢,加上數落與嘮叨。整整兩年,李榮春夜裡不眠,每天忙得像陀螺團團轉,終於有一天忍不住對母親口出惡言,甚至動手推了母親一把。
李榮春不以虛偽的文字美化自己與家庭,他在作品中承認自己的惡行,為自己變成魔鬼而悔恨。此外,身為一事無成的兒子,他沒有對手足的嫉妒,反而多所肯定,他感激事業有成的兄弟,想若只有他這一個兒子,母親晚景將多麼悽涼!他也為自己堅持理想辜負母親而內疚,「希望世間上的每一個母親,永遠不要生出像他這樣的兒子。」
的確,人不完美,家庭更不可能完美,但是李榮春卻以極深的悔改、極大的寬容和感謝,跨越個人的失意與家庭的不完滿,令人不由想起這部作品耐人尋味的序曲與終章:
這個窮途潦倒、自輕自賤的羅漢腳,至終卻靠著十字架上緊緊抓住他的力量跨越生與死的鴻溝,並在聖詩吟唱中,忘卻自身的渺小與卑微,與聖靈渾然合為一體,投入「無窮美善真天主的廣大無涯懷抱中」。這不就是隆吉努斯(Longinus)所說的「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