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這是一篇小小說。關於自然課。

自然課的老師，也教體育與社會，大概就此誤解，自然與體育、社會是綁在一起的。這樣想也沒錯，聽說還有老師把自然拿來上書法美勞。我從小到大的學習，原來一直都很跨界。

那位年輕的男老師是新報到，是自然科學的專任，帶我們到操場去看雲，很粗淺的認識，他說捲雲代表天氣不錯，積雨雲會帶來雷陣雨。學生帶著習作與紙筆，寫生一般在清晨露珠退出的草地就位，準備來去畫雲。沒想到老天爺送給我們一份大禮：天上一朵雲也看不見。晴空萬里。成語接龍。萬里無雲。

所以形成一個極其荒謬的場面，人家在看雲、畫雲，想像它的各種形狀。我們卻在等雲──等一朵雲的形成，那樣的好天氣，等到最後竟也讓人焦慮起來。

有個學生不耐煩地說，想去尿尿；有個學生憑空幻想，畫了一朵像是尿布廣告的雲朵；有個學生直接寫生，既然無雲，那就無雲。大家有樣學樣。每個人都在紙上圖畫。

白紙畫白雲，大家拿的是一支黑色的筆，描繪一個依稀彷彿的輪廓，說它是雲就是雲。寫實又寫意。

如同等待一片屬於自己的觔斗雲，新老師有點懊惱。新老師戴方眼鏡、極斯文，白襯衫卡其褲。他也跟著畫了一朵，這時所有學生湊過去看，他的雲自帶腳本，能夠對白，像是漫畫。

結果老師真的開始畫起漫畫，雲朵填充對白，並且三兩下就又畫了一個櫻木花道。我們驚呼連連，那時大家傳唱《灌籃高手》的主題曲〈好想大聲說喜歡你〉。而這一位新老師在高年級很受歡迎。

同學一號也將自己的雲朵當成寫作練習，順手補了幾座低矮的丘陵，張狂的果樹，以及長相奇特的飛鳥，鄉土元素一切就緒，卻不知道寫些什麼句子。

同學二號的雲是壓低低，顏色黑黑的雨雲，光看畫面我就喘不過氣。我們還在猜想最近她是怎麼了。她卻告訴大家畫的其實是一片海。

同學三號送你一片紅通通的日落。我們學校西晒，黃昏的金光打在每一棟校舍的玻璃門窗。倒映在窗面的雲如同火燒一片，感覺是在諭示著什麼天大的事。

新老師看到同學畫得專注，自然課又變成了國語課，鼓勵大家附上圖說，寫個短詩。幾個調皮的孩子，畫的雲朵都有長腳，會跑，還在笑。說是任天堂超級瑪莉三代學來的。只是雲朵框內寫著有一點粗鄙的話。

那天我們沒有等到任何一朵雲。天空是一片真誠的藍。帶著作業回到教室，誰知自然老師更真誠，告知了身體病變的消息。才來不久的他，很快就要離職。我們戶外看雲的這一堂課，是他在這所小學校的最後一堂。

「這麼年輕。」教室內的小朋友，不知如何安慰，不懂安慰，只因我們更年輕。只有一張一張的學習單，塗寫隻字片語，收在老師的手上，像在給他加油打氣。

我讀的是一所迷你學校。每學期都有人轉出去，卻從未有人轉進來。老師調來調去更是超自然的事。隔天，還是一個好天氣，萬里無雲。只是每一個下課鐘響，都有同學跑到戶外，抬頭看天，看到眼睛瞇成一線，彷彿從此又長大懂事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