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夷
歷史從來不是一段被塵封的往事,而是一場不斷重演的人心劇。權力、信念、背叛與理想,構成了每一段興亡的底色。
呂世浩的《霸王之夢》不只是吳越爭霸的歷史重述,而是一場穿越時空的思辨之旅。透過季札的仁德、公子光的野心、伍子胥的智謀、夫差的悲劇與句踐的忍辱,我們得以窺見那個古老而永恆的命題:人若不識心,終將為心所困。
權力的夢,總是起於欲望的萌芽。公子光在心底燃起「他志」的那一刻,命運的棋局便已悄然展開。那是不可言說的志,它無聲卻強大,推動著人一步步走向無法回頭的深淵。伍子胥看透了這一切,卻仍選擇相助。因為他要報父兄之仇,必須借助公子光的力量。
於是,一場權力的交易悄然成形:光要天下,胥要報仇。兩人各有所圖,卻互為階梯。理想與欲望交纏如絲,正義與野心難分難解。歷史的複雜,不在事件本身,而在人心的動機。
智者如伍子胥,算無遺策,進退表裡,機謀如神。然而,算計愈多,往往愈容易陷入「算無遺策」的陷阱。當人自信能操控一切時,毀滅也在暗中逼近。這或許正是權力的宿命──它最終吞噬的,總是那個自以為能駕馭它的人。
與他們不同,季札的志不在天下,而在本心。他曾立誓要把佩劍贈與徐君,即使對方早已過世,他仍千里赴墓,掛劍於樹。那一刻,他守的不是他人之約,而是「吾心之約」。真正的信,不是對他人守信,而是對自己守信。
季札在亂世中不爭,不是退,而是明。他洞悉了權力的虛幻,懂得「不爭」才是最高的自由。太伯三讓天下而不言,民無得而稱焉,因為真正的德,從不需要喧囂。季札救不了吳國,因為吳國沒有人想被救。歷史的悲劇,往往不在智者的沉默,而在愚者的喧譁。當一個國家不願被教化,再高的智慧也無濟於事。
夫差登基,意氣風發,誅越伐楚,立下赫赫戰功。他以為自己能超越父兄,卻不知勝利的那一刻正是敗亡的開始。當年越王句踐屈膝為奴,挑糞養馬,夫差以為這是權威的勝利,卻未料那是復仇的種子。人壓抑得愈深,反撲就愈狠。
句踐能忍,夫差不能;句踐懂「寧辱而生」,夫差只懂「以死謝罪」。一個以忍贏天下,一個以傲亡天下。吳越之爭,其實是兩種人性的對照:一種柔而堅,一種剛而折。
呂世浩說:「夫差至死方悔,秦二世至死不悔。」知恥者,尚有人性;不知恥者,連人都不是。夫差雖亡,尚留一縷悲壯,而胡亥之亡,唯有愚昧。死得像王,終究不是王。
伍子胥終於走向悲劇。他原可成為楚國的忠臣,卻被命運逼為吳國的報仇者。他智絕於世,卻終算不過天道。他能助人奪國,卻救不了自己。當夫差聽信讒言,賜劍於他時,這位縱橫天下的智士,也終於明白:最難算的,是人心。
太史公記孔子之言曰:「太伯可謂至德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這不只是對太伯的讚歎,更是整個吳國命運的註腳。從太伯的讓,到壽夢的爭;從季札的避,到夫差的傲──德行的流失,正是國運的傾頹。太王能成其願,因為祖孫三代同心,皆以德立;壽夢不能,因為兄弟非賢。天命從未偏私,它只追隨德者。
吳國的滅亡,不在戰場,而在人心的裂縫;越國的崛起,不在兵力,而在一念之堅。天命無常,然「天命在人」。季札選擇不爭,並非逃避,而是對命運最深的理解。人能做的有限,唯有不負本心,才是真正的勝利。當他掛劍於墓,退隱於野,他的背影,比千軍萬馬更有力量。
歷史是一面鏡。鏡裡的霸王,夢過天下;鏡外的我們,也在夢自己的世界。只是當夢醒之時,我們是否願意問一句:我們所爭的,是天下,還是那顆被欲望蒙蔽的心?若能守信於己,即使敗,也不失為真正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