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第十五屆全球華文 文學星雲獎】人間佛教散文參獎 動物靈(下)

得獎者/劉哲廷 |2025.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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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者/劉哲廷

動物靈不是要我們相信什麼神秘力量,而是要我們記得──我們還有能力選擇一種不傷害的活法。



〈三〉

後來有段時間,我到山上住。那是朋友的空屋,在苗栗南庄,林道盡頭。屋子背靠一整片楠木林,面向溪谷與雲霧相交的長坡。那裡沒有電視,沒有電話訊號,早上只有鳥鳴與霧的氣息,夜裡則是靜到能聽見自己血液的流動。

夜裡會有聲音。不是人的聲音,也不是風。是一種輕輕的腳步,踩在屋旁的落葉上,像呼吸一樣規律。不是貓,不是狗。牠的步伐太有意識,節奏太完整,就像一種編舞過的出場。那聲音在我耳中不斷放大,彷彿不是在外頭走動,而是踩在我內心的某條軸線上,逼我面對一些被遺忘的根源。

我打開後門,沒有開燈,只用眼睛慢慢適應夜的黑。起初什麼也沒有,只有溼氣與蟲鳴。後來,一雙眼睛從樹影中浮現,像兩枚沉靜的燈火。

我安靜地看見牠出現。石虎。不是國小課本裡的插圖,也不是新聞裡的救援影像。是真實的、一身條紋像藤蔓的動物,肌肉緊實,動作優雅,不屬於這世界,也不屬於幻象。牠慢慢走過門前草地,像繞行一座不存在的結界,頭也不回地消失進樹林。

像某種警告,也像某種祝福。牠看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問:「你知道你不該來這裡,對嗎?」

我點頭。那一晚我沒有睡。身體像被釘在床板上,無法移動。思緒卻沿著山徑不斷延伸,像蔓草生長。我想起山下的開發計畫、想起在高速公路下方被輾死的動物新聞、想起一隻白鼻心趴在籃框下吐血的照片。牠的內臟像碎花布般四散,而人們在照片底下留言:「終於抓到了。」

我想起佛陀在鹿野苑開口的第一句話是:「觀察苦、苦集、苦滅、苦道。」

人總認為苦只有在人間。但山林的苦,是不會說話的。牠們沒有臉書,也不懂抗議。當人類帶著鏟子與預算來到牠們面前,牠們只能選擇「移動」或「死亡」。

我們踩進去時,以為進入風景,其實是打斷一整條命脈。我們走的是牠們世世代代走過的路,喝的是牠們留下的水,卻從來不曾低頭問:「這裡,是誰的家?」

人類開山不是為了棲息,是為了消耗。建民宿、做觀光、鋪路、設點、打卡、撤退,再留下一條疤。而牠們,從不浪費任何東西。牠們吃乾淨骨頭,埋掉糞便,用氣味標記疆界,像一群無聲的長老,在這片山林裡苦苦維持秩序。

我在那座山裡住了兩個月。沒有電的日子,我學會觀星、識鳥、辨聲響。有時凌晨三點醒來,我會坐在木窗前,看月亮穿過松針灑在地板上。有一次我甚至聽見石虎的叫聲──不像貓,也不像犬,是一種混合喉音與氣音的短促聲響,像失落的字母,一下子便消散在霧中。

那聲音讓我一瞬間想哭。

我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因為太久沒聽見「不為人而發出的聲音」,也可能是因為,在這一切語言腐爛的時代裡,有個存在仍舊努力發出來自本能的訊號,哪怕沒人接收。

有時我覺得,那隻石虎並不是第一次來。也許牠早就在山裡觀察我,評估我的氣味、行為、心跳,判斷我是否能共處。而那天晚上,只是牠決定讓我「看見牠」的時機成熟了。就像佛經中說的「示現」,諸佛不主動介入眾生,而是當緣成熟時,自會顯影。

牠來,不是為了說話,也不是為了警告,而是要我記得:這裡不屬於我。

這裡不屬於語言。不屬於手機信號。不屬於地籍圖。也不屬於我們日復一日重複使用的那套分類法、學名、自然教育話術──這裡屬於那些從未命名過的聲音、氣味與步伐。那些我們奪走後,再也無法重建的。

〈四〉

某天清晨,我走進陽台,發現鬥魚阿貝浮在水面,身體已經沒有動靜。牠平常最喜歡的那片浮葉,也沉了半邊,一點也不像以往那樣承載牠旋轉、跳舞的身軀。我愣了一會兒,然後用手指輕碰牠的身體。那觸感像是泡泡破裂,一種輕微、但確切的碎。

我沒哭。只是把牠撈起,用紙巾包著,走到頂樓,把牠埋在花盆的泥土裡。我選了一盆長滿九層塔與香蜂草的花盆,想著牠會喜歡這些氣味,就像牠生前總愛在葉子上搖擺。

男友後來問:「你怎麼不丟掉?」

我說:「牠會回來的。」

他皺了一下眉,像不確定我是認真的還是詩意發作。他搖搖頭,說:「你到底信什麼?」

我沒有回答。

有些問題,不是用語言解釋得清楚的。你無法向一個相信死亡是終點的人,說明何以一個靈魂可以拆散又重組、可以轉化又不減損地穿越物種與時間的邊界。

那天晚上,我夢見一隻動物站在我房間門口。不是鬥魚,也不是兔子,而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合物:牠的腳像老鼠,靈巧而警覺;身軀如貓,柔軟且緊實;尾巴如魚,閃著細緻的藍光;而臉上,竟是阿貝的眼睛,那雙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在我靠近時總會起舞的光澤,如今安靜地看著我。

牠沒有叫,也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我一會兒,然後轉身,進入我房間裡本不存在的一扇門。那扇門出現在牆邊,像從空氣中長出來的一道裂縫,薄如紙,卻能讓牠的身體整個穿過。

我沒有追。只是站著,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掏空,又被什麼溫柔地填回。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滿,一種與「擁有」無關的存在感,就像佛經裡說的「無取著」──不因為抓住什麼而活著,而是因為放下了什麼,才能真實地感覺生命流過自己。

清晨醒來時,我的手仍停在空中,好像夢中的牠才剛從我手邊溜走。陽光透過窗簾灑進來,房間裡很安靜,沒有鬥魚,也沒有不屬於這裡的動物。但空氣中有一種不尋常的清香,像是九層塔混著水氣的味道,溼溼的,柔柔的。

我知道牠來過。不只是夢,也不是記憶,而是一種具體的共時存在──某種我們還不會命名的語言,正通過動物來與人對話。只是人說太多,而牠們靜得讓我們聽不見。

〈五〉

這世上所有看似具體的動物,都不過是我們投射出來的形象與關係。而所有看似虛幻的相遇,也都是真實的緣起與因果。動物靈,不是牠們的靈,而是我們心中尚未死去的某一部分。是我們在夜裡低語、在山中靜默、在城市邊緣選擇不開槍的那個瞬間。

那一瞬之中,我們不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能感的存在」──如佛經中所言的「有情」,不是因為擁有情緒,而是因為有能力感受萬物之痛。

有時我想,動物沒有語言,是不是因為牠們不需要解釋任何事?牠們不必說「我愛你」、「我後悔」、「我活著很累」,因為牠們從未脫離那個本來的軌道。牠們傷了就躲,累了就停,死了就倒下。沒有誇張,也沒有隱瞞。牠們在世界上,是一種完整的存有。

而人,一說話就開始迷路。

語言是我們最美的禮物,也是最沉重的詛咒。牠們不用語言,也無需懺悔。牠們沒有父權的家族制度、沒有產權的土地界線,也沒有「未來」這回事。牠們只活在身體裡,而我們總想逃出來。

〈六〉

如今我再遇見動物,不會問「你想說什麼?」而是問:「我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不回應、不命名、不占據,只是靜靜陪牠站在這個世界上,哪怕只有三秒。三秒,是一朵落花飄下的時間,是一隻鳥經過窗台的停留,是夜裡夢中那扇門開又闔的空隙。而那短短三秒,足以讓我看見自己未完成的一生。

我開始練習「不靠近」的愛。

讓牠們有空間,也讓自己有謙卑。從前的我總想餵食、命名、養育,用人類那套關愛模式去愛動物,如今我學著只是凝視──凝視一隻鴿子啄著垃圾中的米粒,一隻穿山甲在熱像儀畫面裡的逃竄,一隻狗在中山北路夜裡等綠燈。

如果有來世,我願做一隻受過傷但依然信任世界的石虎,躲在某個夜晚的林道邊,看著還會停下腳步的人。那個人不用說話,只要願意停下,只要他的眼神不是測量、不是獵捕、不是觀光,我就知道,這世界還值得再走一遍。

我們都以為是牠們穿過了我們,其實,是我們每一次在牠們面前遲疑、眨眼、或者不殺的那個瞬間,成就了自己。動物靈不是要我們相信什麼神祕力量,而是要我們記得──我們還有能力選擇一種不傷害的活法。

那是靈性真正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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