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妍伶
來福不屬於任何人,牠是巨星,八面玲瓏,聰敏親人,面對群眾風采獨具……
午後,大樓截斷秋陽,街道昏昏欲睡。資源回收的婆婆推著紙箱,身旁跟了一隻年輕豐腴,精神飽滿的米克斯──垂耳、黑嘴、毛色混雜。「牠叫『來福』,是個女生,住在前面小弄,別小看,聰明得很。」
平時見過這狗,總抬頭挺胸,忙碌穿梭,人緣極好。原來牠住街心凹弄裡某平房,此外還有另兩同伴,「妞妞」和「阿九」,同一主人所養。
於是,當我開始留神關注時,總能在街頭巷尾見來福梭巡,搖尾與舔嘴,牠擅長用信任、期盼、友善和撒嬌的眼神蠱惑人們,不須磨合,彷彿經過介紹便理當成為朋友。次日前來討食,我道義買了魯肉飯,牠毫不客氣吃光,狂搖尾巴扭腰表示滿意,但魯肉飯究竟不便宜,被圈粉的我決定每天下廚做便當。
來福聰明靈巧獲得許多友誼,包括超商工讀生、宅急便司機員,總說:「當然!大家都喜歡牠,像個明星一樣。」牠曾進超商偷麵包和其他的狗分食。由於年邁的主人終日酗酒,這三隻在小街中放養的狗,人人同情,倒也寬容。經過我幾日餵食之後,來福膽子穩了,開始整個大紙碗打包叼走,喊牠頭也不回。
冬來,刺骨寒風沿著兩側高樓在街道內湧動,來福蜷縮我準備的軟床,睡個大半天。一開始妞妞和阿九在店門口等待一起回家,來福鼓勵同伴進店,但牠倆當時與我不熟,所以各自堅持,最後來福往往打個大哈欠,繼續睡。
某日牠主人到店裡詢價,驚聲:「來福,你怎麼在這裡?」來福睜開惺忪睡眼,睨看主人,接著睡。我害臊,彷彿誘拐良家婦女。就這樣的,來福和妞妞逐漸走入我的生活。
假日我們到公園散步,一生放養的牠套上狗鏈那刻,昂首闊步,自豪般昭告眾人:我是有靠山的。然而這舉動卻引來閒言:「來福又不是你們的狗,怎麼可以牽?」我急忙解下鏈子;下一刻,經過某屋,看到一隻鸚鵡在客廳內放風,牠竟衝入屋內追逐,我急忙上前制止,那主人護住鳥寶不斷叫罵:「帶狗出來怎麼不牽繩?」我只得再度把狗鏈套上。當時不由得聯想起「父子騎驢」的寓言故事。
我們有自己的人生際遇,動物也是。春天的某日,來福主人自殺,原因眾說紛紜,搶救無效。他女兒不喜動物,對仨狗不聞不問,於是貪吃的阿九投靠燒臘店、來福和妞妞住進了我店裡。
那天開始,來福的粉絲便在店門口堆放禮物,各式飼料、狗零食、吃一半的便當。另一件為難的事則是跳蚤。我擔心對牠除蟲後,另有他人短時間內同樣施藥,怕造成中毒,只得帶上除蚤項圈,可沒幾日,項圈便不翼而飛。
有位女士怕狗,行經小街總帶傘防身,遠遠看見來福就舞刀弄槍。有回來福發現她,故意輕聲繞到身後,出其不意朝她大吼一聲再逃逸。女士被突如其來的狗吠嚇得往上跳,足足離地十公分。
有些事乍看偶然,但時過境遷,似有因果關聯。某日來了動物防疫處管制車,鄰居將來福喚進我店裡,牠明白似地安靜待在桌下,數小時後危機解除才出現。
是晚,妞妞不知從哪叼了隻大雞腿,油亮亮,感覺非常可口。妞妞與來福雖非血親,但疼愛看著長大的來福,我們外出如碰到大狗叫囂,必是來福掉頭往回跑,妞妞以保護者自居向前衝。此刻,來福鼻頭輕碰雞腿,促使妞妞割愛,來福得以大快朵頤。
吃完雞腿後不久,來福開始焦躁不安、急速喘氣、脫肛、排糞,我們驚覺後即刻送醫。醫生抽血,判斷食物中毒,藥石罔效。來福睜大雙眼,舌頭外伸,喘息逐漸稀薄。我還盼著奇蹟,而醫生冷靜翻開眼皮:「瞳孔沒反應了。」然後機械性檢查,不帶任何情感。我心碎說:「來福,如果太痛苦,你走吧,記得好好投胎。」我垂著頭,任淚水滴滴灑落在手術台上。
低氣壓籠罩,我們猜不透毒雞腿來源。次日下午,鄰居不見來福,詢問。我禁不住淚水,完整敘述一遍;接下來一周,面對街坊屢屢探問,我從開始的啼哭,到後來像講說故事。若問妞妞:「來福呢?」她則露出悲傷的神色。
我的哀慟透過一次次複述得以緩解,也通過和街坊的彼此安慰逐漸釋放。彷彿一代巨星隕落,我曾想為來福舉辦告別式,如此,便無須天天執念牠不幸的遭遇。
經過很久,我才逐漸習慣小街再沒有那道自信昂揚的身影,來福不屬於任何人,牠是巨星,八面玲瓏,聰敏親人,面對群眾風采獨具。那些牠曾輕快小碎步走過的騎樓、以及躲藏店裡牆角的落毛,似乎依然流傳著牠的傳說,未曾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