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冷語妍
昔人已乘黃鶴去,
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
白雲千載空悠悠。
……
崔顥一首〈黃鶴樓〉膾炙人口,試問「昔人」何許人也?
一說,費禕屍解登仙,常駕黃鶴返憩樓中;又有傳說,呂洞賓在此飛劍羽化,故地重遊,登樓題詩吹笛,再添人間佳話。大概因為種種仙話,先入為主,幻想裡,黃鶴樓應在迢迢江上,遺世獨立,蒼莽縹緲。
然則現實中的黃鶴樓舒翼繡桷,簷牙高啄、金碧耽耽,望上去四平八穩,氣勢恢弘。殊不知是重檐飛翼過於鮮亮,又或聳構巍峨過於稜角,磅礡有餘,不免少了點樸質和世外的韻味。
原來,不只昔人已乘黃鶴去,今樓亦非昔樓。看似一木一磚搭建而成樓塔,乃係一九八○年代鋼筋混凝土建造,可謂實打實的新樓!
黃鶴樓坐落湖北武昌。光緒十年(一八八四)一個秋夜,武昌城外某間骨貨作坊燃起火苗,火勢在北風助長下,延燒肆虐,殃及半城,上百戶民宅店鋪連同黃鶴樓,盡在惡火中付之一炬。乍聞故事,以為又是樁「古蹟云亡」的憾事,卻不曉毀於祝融的黃鶴樓,建於同治八年(一八六九),樓起樓塌也不過十餘年光景。
根據唐代《元和郡縣誌》線索,黃鶴樓始於孫吳,「城江夏以安屯戍地也,城西臨大江,江南角因磯為樓」。文獻裡的軍事譙樓,即可能為黃鶴樓雛形。然而三國以降,樓塔彷彿和火結下不解之劫。除卻光緒年間暗夜大火,漫漫光陰中,黃鶴樓多次傾隳於烽火……
武昌地處江漢之交,混合江湘接漢流,居水路衝要,交通繁華,市邑雄富,遊人如織。無數文人墨客、王侯將相到訪登樓,瞰江流、延親賓、合歌樂,從李白「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到宋徽宗曠世名畫〈天下絕景黃鶴樓〉,再到岳武穆「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遊,騎黃鶴」。
一個個響噹噹人名,一篇篇傳世詩詞,多少人文薈萃!
可同一片山水地理,武昌西北阻山,東南臨水,亦為南北之喉膺,險要之所在,自古即兵家必爭之地。原名鄂王城,後改名武昌,寓意因武而昌。聽來也許氣象開闊、豪情萬丈,名下蟄伏的卻是干戈戰亂的險惡。歷來戰火最無情,燎原之處,斷壁殘垣。名垂千古的黃鶴樓,更為盛名所累,往往隨城傾覆隳壞。
明初大儒方孝孺,憶黃鶴樓幾度同山河共劫灰:「元末諸侯之相持,武昌莽為盜區,屠傷殺戮至於雞犬,求尺木寸垣於頹城敗壘間而不可得。」嘆樓興廢可知時局治亂!果然,明末民變四起,張獻忠攻占武昌,躊躇滿志題詩黃鶴樓,可待潰敗棄城,亦是他一聲令下,焚樓洩恨,令古樓淪為犧牲。
詩仙戲言「為君搥碎黃鶴樓」時,大抵不曾料到一句狂詞竟成讖。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或許於旁傾圮即是消逝,而無數詩文傳說附麗的黃鶴樓卻無懼兵燹板蕩,盛名雖無法佑樓無虞,卻將它與所在之城緊密相連,有官員藉由修葺,標榜善政;亦有軍隊收復城池,重建表彰武功。有此江山有此樓,只要平靖,這幢武昌象徵會一次次從餘燼涅火重生。
清末光緒大火至現代重建,百年間黃鶴樓也未真正絕跡,湖廣總督張之洞曾予重起。只是張香帥倡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所修之樓也體現他志向,採西式設計,更名警鐘樓,從老照片看來頗似歐洲碉堡。
但又何妨?黃鶴樓已千載傳誦,成為集體記憶。當遊人望著面目全非的洋樓,不減思古幽情,彷彿古樓依舊。即使再後來,為了長江大橋工程,連警鐘樓也拆除,而今「古」蹟不僅樓新,更是異地重建,明知的旅客依然前仆後繼,遙想古人讌集賦別。
「黃鶴西飛去不迴,青山高棟自崔嵬。」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唯高樓始終屹立。只不過樓已超脫形體,任鶴去樓燒磯已空,巍然江畔的黃鶴樓仍是永恆不朽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