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過往讀台灣史，若從漢人的角度，蘭陽平原的拓墾，除了吳沙外，陳輝煌也是重要人物。

同治年間，他在三星鄉等地，十年內拓地八百甲，成為當地巨富。一八七四年，還協助台灣海防欽差大臣沈葆楨，進行開山撫番工作。一邊率眾修道路，連結蘇澳、花蓮之北路。日後還參與清法戰爭有功，時人稱斧頭將軍。

陳輝煌生前，收養了好幾位兒孫。日治時期，夫人劉氏掌管家業。一九二一年時，兩位孫子被鼓勵，跟另外位三位同鄉少年，一起前往日本（時稱內地）讀書。值此之際，一般小孩能夠就讀羅東公學校，已令人欽羡。家裡若非相當富裕，更不可能前往日本。

兩位孫子都只十四歲，分別叫陳進東、陳逸松。劉氏還很不放心，特別囑託一位家族長工，專程陪伴前往。可見其對兒孫飄洋渡海求學，視為多麼重要的大事。

此一迢迢遠行，也難以用今日的交通想像。宜蘭線正在修建，火車還未全段通行。南北兩端路段，分別延伸至大里與猴硐。從宜蘭到台北，仍得跋涉幾段山路。五位青少年在長工帶領下，先搭乘火車到宜蘭，再坐台車至大里。緊接，換上草鞋，步行翻越草嶺古道。

抵達雙溪後，夜宿日本人經營的小旅館。隔日， 再越過三貂嶺，至暖暖乘坐火車，經八堵抵達基隆。時近黃昏，下榻廣島旅館。繼而和日本友人會合，搭船出海。當時的台日航線，郵輪通常先行經沖繩，再到九州。抵達本州時，往往是四天三夜，甚而是更長的時間。

他們後來落腳於岡山縣讀書。兩人都很認真上課。三年後，參加高等學校考試。陳進東順利考上京都三高，陳逸松也被岡山六高錄取。

在那個年代，考入高等學校，意味著保證擁有跨入精英階層的機會。高等學校的學生只要順利畢業，往往能進入帝國大學就讀。他們在考試時，全日本設有舊制高等學校八所。分別是，一高東京、二高仙台、三高京都、四高金澤、五高熊本、六高岡山、七高鹿兒島和八高名古屋。

此時，各地也逐一爭取興學，台北高等學校便在台設立。陳進東試著報考，同樣錄取了。

台北高等學校第一屆錄取的，包括日本各地和台灣本島學生，總共有八十四位學生。剛開始幾屆招生，因種種設限，台籍子弟錄取甚為困難。第一屆五位，全集中在理科乙組，未來可當醫生。台灣總督府的放榜名單上，分別為黃春木、徐慶鐘、蔡雨澤、劉興文和陳進東。

兩邊都錄取，到底就讀哪裡好呢。當時陳進東在日本讀書，自是選擇京都三高。根據陳進東的回憶錄，考完試後，終得榮歸故鄉。一九二四年年底，北宜線已通車，不用再辛苦地翻越淡蘭古道。

他們穿著高校黑色金鈕釦制服，披一肩黑色斗蓬，加上頭頂雙白線制帽，腳下著木屐，行走在街上特別威風。大家都知道他們是最優秀的年輕人，連一般警察都要特別禮讓三分。

那年跟陳進東緣慳一面的台北高等學校，第一屆除了有四位台籍學生，近八十位日籍青少年中，有好幾位日後都相當傑出。其中最赫赫有名的，當是理科甲學生鹿野忠雄。他遠從東京前來，因為喜愛昆蟲採集，經常蹺課到台北周遭的淺山踏查。

一九二四年，宜蘭線通車對蘭陽平原的發展至為重要。此時，羅東林鐵也跟著營運，可以銜接到太平山林鐵。一九二七年五月，羅東林鐵開始搭載旅客。兩個月後，鹿野隨即到來，搭乘此線火車，前往太平山採集。若按文獻資訊，他從未徒步翻越草嶺古道。

日後求學生涯中，鹿野還有四次的搭乘，都由羅東深入雪山、南湖大山等山區，完成諸多重要的報告。蘭陽平原的進出，對他至為重要。相對的，陳進東和陳逸松遠離家園，才能跟世界接軌。

兩位後來繼續在日本深造，分別就讀長崎醫科大學和東京帝大。陳進東在一九三三年返鄉，開始懸壺寄世，戰後還當了宜蘭縣縣長；陳逸松則成為知名律師，長年遊走海外各地，同樣對台灣本土意識的啟蒙，有著非凡的貢獻。

鹿野也是東京帝大學生，但不時回到台灣。同樣是一九三三年，他從羅東最後一次搭乘林鐵，深入雪山。進行最後的生物地理學踏查，最終完成博士論文。

此時此刻，世界可能沒有提供一個秩序，讓你循序漸進；而是自己要靠著熱情，勇敢去探索。三人便是如此，儘管道路不同，一輩子都在為這塊土地付出。

從蘭陽平原出發，他們各有方向和養成，各自綻放青春爛漫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