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慧如
這幀照片攝於去年八月底,地點是北疆仙女湖下坡處,畫面的背景是十幾個馬屁股。載我走完全程的這匹栗色瘦馬偎到我懷裡,我半跪在地上環抱牠,馬頭相當於照片中我肩膀到膝蓋的長度。牠俯首垂眼,睫毛很密很長,兩耳直豎,嘴角微微揚起,亮黑的馬鬣像編過辮子再打開般地撇向一邊。勾起我回憶的是照片說不了的片段:拍照之前,我下馬,拉住韁繩輕輕對牠說:謝謝,謝謝,你好棒,好乖呀。牠就這麼蹭過來,挨著我蹭了兩下,然後轉身踱回馬群。牠的眼睛烏溜溜,溢滿笑意,幾乎沒有眼白。整個畫面彷彿若有光,彷彿若有風。
騎馬來回仙女湖約兩小時。來都來了,就騎馬吧。回望馬隊柵欄裡的馬群,似乎各個整裝待發。剛下過大雨,地上一灘灘水漬未乾,空氣中竄著溼溼的青草香。馬有了,路呢?噢,不叫馬路,叫馬道。馬道呢?馬道就在你眼前,大姊。馴馬師咧嘴往天空一指,他高溫的熱情隨時可以烤熟饢餅。道可道,非常道,六十度仰角,抬頭望去,上方一百公尺陡坡不就一匹馬,不就正馱著一男士。
脫下塑膠鞋套,我們跨上馬鞍。前方是領路的同行夥伴,兩匹馬之間以麻繩相牽。我知道要挺胸、雙手要握好韁繩、兩腳要夾妥馬腹,但是當馬兒舉起蹄子踩入泥濘的上坡,再拔起蹄子,一路上泥巴不斷濺上我的長褲,而舉頭仍見不到平緩的路面,我的背就愈來愈佝僂,握著韁繩的手開始出汗,雙腿發軟夾不緊馬腹。我肌肉抽搐,屁股愈來愈痛,呼吸紊亂,注意力無法集中,膀胱的水位瞬間到頂,認知功能全部退化,我猜我當時大腦裡的多巴胺遠低於正常值。我好後悔上馬前沒再去廁所滴個兩滴。我的種種生理反應,和失戀一模一樣。假如根據邏輯反推,我應該愛上了這匹馬。
終於結束那傾斜的天梯,所向空闊,沃野在望。雨後的泥地像發酵的麵團,把馬蹄陷進地裡,馬腿像棍子一般直往土裡插。仙女湖是海拔兩千五百米的高山湖泊,周邊空曠無遮蔭,很晒,但是遮陽帽和羽絨外套底下的我,汗水像小溪一樣流下。微風吹過水面,撩起細波紋,宛如撩起疼痛,使我的皮膚不可抑制地顫抖。
這時我才意識過來,稍微端詳這批馱載我的馬。牠耳削蹄利,竹批雙耳,鋒稜瘦骨,一步一點頭,蹄鐵被山路磨得銀光閃亮。走著走著,麻繩拘牽著的前面那馬調腚掀臀,拉出一坨軟屎,又一坨軟屎,我這一匹就湊過去嗅聞;前面那馬絲毫不驚,只揮動尾巴驅趕飛過來的蒼蠅。水壺掛在前面馬的背上,我這馬兒一貼近,水壺顫動,敲打馬的屁股,嘩啷嘩啷響。綠野上遠遠近近路過一些騎士,有麻繩牽成七八人的一列縱隊,有單獨騎乘的。有一個騎士策馬揚鞭,嘴裡大聲吆喝,鞭影如蛇,發出啪啪脆聲。有幾次,馬兒踏過的爛泥裡竄出土撥鼠,眨巴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一動不動,直望著馬隊。
我側目看看路外陡峭的山坡,和山下霧騰騰的村莊。在狹窄的山路上相逢的各色騎士,各有各的馴馬身姿;我的馬兒神色自若,躡蹄屏息,如履平地,把我送回騎乘處。我暗自慶幸:當上我的坐騎,馬鞭基本上失去意義。祝福聰明伶俐的牠:有最好的草料餵食,有清冽的泉水飲用,用骨製的梳子梳理鬃髮,有鋪了白色細沙的平展地面,讓牠打滾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