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度睿

星期五的夜晚，我出了家門，想起隔壁新生兒早已回來，卻一直沒聽過她的哭聲。下了電梯，騎著摩托車前往合唱團練唱，尾牙那日情景卻不斷在腦海交疊，浮現……。

冷冽寒風的歲末，台中著名日式料理店裡，交會著敘舊和新奇氛圍。平日只是圍坐一圈，面向指揮老師，下課即解散，且練唱常有來自指揮老師的驗收壓力。而當晚，合唱團團員們圍聚，舊團員回娘家，滿堂歡騰，這是合唱團的嘉年華會。當時只是兩個多月新團員的我，在旁邊的姐妹依序介紹下，微笑認真記著團員名字。

這是第二次參加台中市的合唱團，從前第一次參加別團，已快十幾年前。從小喜愛參加合唱團，藝術和聲的美感交融，讓我看見其中蘊藏對社會、對世界的關愛和希望。更何況早聞此合唱團團員互動充滿了深厚情誼，是一個非常有愛的大家庭。

看見某團員帶來平日她教學用的卡拉OK配備，暗藏不住對流行樂曲的喜悅，內心跟著搖擺，往前搶起麥克風。躍動的音樂節奏衝出雲霄，我們直接探照天際最美好的星點，循著銀河流光前行，在最美好的關係裡，閃耀歡樂的光芒。只有笑聲、問候、談天與關懷，包圍著華麗的服裝、美食、歌聲，時間凝住。

等我嗨翻天唱著卡拉OK回來，端雅的H姐拿著我掉在地上的小皮包，暖心問我說：「這是妳的皮包嗎？」我禮貌地笑笑回應說：「是的，謝謝您。」

不到一個星期後，某天，H姐的兒子在我們的大群組說，「媽媽昨天出車禍，騎摩托車中風不幸摔下，被後面車子撞上。顱內出血，已開刀，一切順利，目前在等icu病床，暫且不用來探視。因為icu病房探視時間及人數皆有管制，會以家人優先，謝謝大家。」

尾牙那晚，是我們今生第一次近距離的交流，卻也是最後一次的互動，我們都來不及和對方深入問候。一群在銀河流光互嗨的人潮，突然被不知名的惡風迎擊，卡在半天高星際，那是災難最初的驚愕。團員們無論宗教背景，均不斷寫上祝福。基督教的祝禱求主賜給H姐更多恩典，讓她穿戴力量的盔甲，突破目前昏迷的困境；佛教徒不斷寫著阿彌陀佛，整體團員只希望H姐早日康復，脫離苦難。

情況似乎往好的方向走。某天，H姐兒子又說：「媽媽今天一切穩定，下星期二的引流管手術，是個小手術，醫生說大概只要四十分鐘就好。」幾天後，他又說：「今天媽媽狀況穩定，已開始RCC（呼吸治療），現在已經不需要用氧氣管，可以自主呼吸。」

心頭壓迫的重擔輕輕落下，日子開始回復各自平凡的軌道，在不斷循環的庸碌日常曲調裡，漸漸變成有些輕盈的記憶碎片。

然而撒旦的謊言，總在人們忙碌疏忽的黑暗間隙裡滲透。沒多久，聽到消息說，H姐已經成了植物人，家人非常傷心。各自在自我空間裡忙碌遊走的團員，忽又齊心聚焦，大家再度啟動第二波密集禱告。雖然知道H姐家人低調心碎，大群組裡又出現每個人寫的祝福，祈求各自宗教的力量，讓家人挪去照護的壓縮與裂解，盡心來進行這場漫長無止盡的看護。

春節假期，有團員在群組留話說，H姐家人遭受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心靈肯定承受痛苦折磨。我們就不打擾他們，默默為他們祝福禱告。若有進一步消息，由H姐家人調適情緒再告訴我們。

沒有人知道撒旦的謊言詭計究竟如何，他綑綁攪和了所有團員對此事的震驚惶惑。只不過短短兩個月，最讓人意外的噩耗陡然降臨。沒多久，聽說她走了。沒有任何預設的離去，H姐忽的從人間的宴席裡出走，一步步的退走，卻又停格，停格成靜止遺落的孤寂，然後迅速抽離，飛天 。

H姐的先生是位醫生，她是院長夫人，卻一向低調。我們參加了告別式，在殯儀館慈德廳，夾雜滿堂此起彼落壓低的飲泣聲。最終，日語聲樂曲音的〈千風之歌〉在整個會堂裡飄盪，這是這些年H姐最愛的歌曲：

「請別在我墓前落淚，我不在那兒，也沒有長眠。我是千陣拂面的清風，也是雪花上晶晶躍躍的靈動，我是澄黃稻穗上陽光的容顏，也以溫和的秋雨同您相見。當您在破曉的寧靜中醒來，我是疾捷仰衝的飛燕，在您頭頂飛翔盤旋，暗夜裡我是閃閃星眼……」

我們在歌聲中，一一走到後台，瞻仰H姐的儀容。她平靜躺在棺木裡，比之前更加雍容華貴，我們將一朵朵玫瑰花放在她身上並且道別。我忍住要流下的眼淚，卻在出來後，見到我們的女總務，滿臉通紅，臉上掛滿淚水，真正淚如雨下。跟H姐有多年情誼的她，成為大家共同的精神承擔。眾人似乎想將這兩個月晴天霹靂地從歡樂跌落，生命的殘忍殞逝，驟然失去多年好友的痛苦，盡情向天哭訴索問。那是我看過哭得最悲傷的臉。

與H姐乍識即別，其實我早已忘了她的音色。之後的某個星期五晚上，照例出門練唱，我有些悵惘，按了電梯等下樓，卻終於聽見，隔壁新生女嬰的啼哭，她的哭聲帶給我莫大喜悅和生活的舒展。是的，H姐，我不會去您的墳前哭泣，您已活出美好的價值樣式，我們無須如此。生命從來真實與虛無共構，在我們無語低喟倦怠時，新生兒的哭聲，為我帶來日後真正生命撞擊的意義與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