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度睿

客居女兒家紐約上州賓漢頓外圍坡地社區，我的房內牆上掛著一面圖畫，鑲崁了後院簡單寂寥角落景致。晨起，將垂直百葉窗旁一根拉棒頂端旋轉軸，精準對位，就此將一片片百葉窗片往右拖曳。若轉軸無聚焦，百葉大軍肯定不動。小心翼翼的動作，彷彿收藏家拉開古代珍貴墨寶卷軸，仔細鑑賞蘇東坡的墨跡。

而我卻是為了一片再平凡不過的異鄉松林。

長度超過二百三十、寬度近一百公分的窗畫，翠鬱新嫩映入眼簾。十二棵五葉松，細瘦不大的樹幹，有些筆直、有些明顯右傾或左斜，沿著後院由東向西漸漸升高坡度，在漆成白色木條組構矮籬內，就此仰天交錯伸展，各自向天際畫出清麗堅毅的優美線條。有些樹幹在底處不遠就分叉為二，有些分叉到了某高處再等次細分為二，如此每株不規則展遞，層次美感延續。然樹枝並非滿布整棵樹幹外延，會隔開些高度，如此樹枝上一簇簇叢生針葉，風吹過，由高而下好幾層皺褶葉面，款款擺動弧度，彷若層層醉人輕滾的海浪。

矮籬邊後是另一條路面，路面後的這戶人家，前院一片密集三四十株五葉松，幾乎任其隨意生長，沒有砍伐，住宅可謂深藏埋沒松林間，神秘樹林宅院遂成我的窗畫底蘊。加上我方十二株五葉松林，各自站落土地呈擺不同韻味，各領風騷；整體又似一群古裝美女，袖帶飄揚，極盡阿娜娉婷。

突然一念，這片優雅五葉松是否寂寞，他們都在這角落土地上生長多久了？美國新冠疫情期間，鄉下白日更少見車，不若兩年前來此，還可見物流車、郵局車，間或幾聲呼嘯快車開過。而今，一整日，時間顯得特別悠長緩慢，而寂靜松葉林，彷若停格在時間之外。拉開廚房後陽台的門，站在後院，整個天地只有不間斷的風聲，和草地上的日影移動，提醒我的作息。

張潮《幽夢影》書裡語錄：「藝花可以邀蝶，纍石邀雲，栽松邀風，眝水邀萍，築台邀月，種蕉邀雨，植柳邀蟬。」原來，植松果然邀來清風，古代風雅文人對大自然的智慧禮讚，迄今恆常不變。風吹過，松濤一陣祕密低語，在孤寂五葉松林間迴盪。

其實這幾年在台，春日總是忙著和好友上山賞櫻花或繡球花，或是前往各處看那滿樹滿地閃亮討喜的黃花風鈴木，耳邊盡響花語呢喃。大抵知道台灣各大學校或機構單位喜愛種植松樹，取其「種松」閩南語音乃「正常」之意，期待種了松樹，萬事風調雨順正常。確實不記得自己上次仔細好好觀賞一棵松樹究竟何時？住家附近的台中興大校園，入內右側即有一大片「黑森林」針葉林區。每每至興大「黑森林」，吸引我的總是沉浸打拳練功或各類律動散步人們的精采活力，從來不曾花心思特地與一棵松樹注視對話。

那麼，松樹的禮讚堂奧，得往何處尋覓？是否只在古典文學裡追憶？

翻閱唐詩，原來大詩人白居易早就寫了：「松樹千年朽，槿花一日歇。畢竟共虛空，何須誇歲月。」松樹就是鏡照大地千年萬年不朽之樹，美麗花草又何須嘲笑松樹無人憐愛？甚且松樹全身都可入藥，自古有記載，而今則有松籽、松香、松脂等多方用途。

腦筋突然頓悟，懂了，不若花朵姹紫嫣紅、群芳爭豔吸引人們，原來厚實質樸的松樹，它們是此處大地和自己家園的守陪伴護者，沒有特殊馨香色澤，只是重複日復一日的安穩，默默堅固守護著亙古洪荒以來的世間，守護人們萬象的悲歡印記。

就如同平日最常陪伴我們、守護自己的身邊有緣人，我們有時卻總嫌棄他們的愚拙，看不見他們身上的美。人們總想遠方如詩，難以看見近在咫尺的驚喜靈動。記得最初看見後院這十二株五葉松，雖第一印象優雅，總以為年輕時去過的優勝美地（Yosemite），奇山巨石靈氣萬千的國家公園內松樹，才夠氣勢。

四月中旬抵此，也許心靈祈願鄭愁予詩集那句「北風一夜，竟帶來了雪的邀請」，接近四月下旬，竟然夢想成真，此地難得下了幾天深厚白雪，窗畫瞬間幻化成北極風情畫。五葉松上的積雪，一朵朵一簇簇傘狀垂落，彷若潔淨的銀白冠冕，草地則鋪上一層晶瑩透亮的白皚地毯。興奮地拍了好多相片，放進臉書，果然招來許多臉友按讚。忍不住對著五葉松們說，看！你們並不寂寞，抵過風雪侵襲，蔥鬱恆常，大家都讚揚你們的堅軔美好。

一星期有幾日我一人獨自在家，小孫女上她的daycare，老公跟著女婿去學校圖書館走走，女兒正處學位最後衝刺期。我獨自守著窗畫，無意中走進五葉松的內心世界。日日看著五葉松，突發覺好像現象學大師們闡說的視覺現象理論，「咦？究竟是我在看著五葉松呢？還是它們在看著我？」不禁莞爾，五葉松為單調家居日子憑添樂趣。

黃昏將盡，白日與黑夜朦朧交錯的臨界點，我緩緩拉起百葉窗拉棒，捲起我的珍貴卷軸，收藏起來自松樹的遠古氣息。夕陽最後一道流光從樹梢閃落，看見浮動記憶光影，想著曾經在困厄裡陪伴守護過我們，卻又因情境轉變不得不和我們分離的人事形影，感恩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