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聯合報把我拍出「我媽媽的樣子」,自己有一種莫名感動。圖/高愛倫
文/高愛倫
《聯合報》把訪問相片寄來時,真讓我嚇一跳,因為照片中的自己,有一種特別福氣的模樣,在年過七十的此刻,我第一次驚奇的覺得:原來我跟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從小到大,鄰居同學朋友,都說我是爸爸的翻版,八字眉、凹槽下巴,顯現遺傳基因的強大。
爸爸疼愛我,我崇拜爸爸,所以從我心裡嘴裡眼裡提到的雙親,好像就只有爸爸;爸爸的確是我的超級巨星。但是,我知道我愛媽媽不亞於爸爸。
進入社會後,生活裡,工作上,只要出現矛盾猶豫的不安,我就會想爸爸最可能贊同的言行標準是什麼,然後,就有了清晰的答案。由於遇事取決,通常都是沿襲爸爸給我的印象,以致我忽略了我對媽媽的愛之認知,也就是我愛媽媽的程度,並不是像自己誤會的那樣「不夠多」。
二○二四年,我遭遇意外的家變,在養傷過程裡,我重複想到小時候原生家庭裡的總總細節。
爸爸對媽媽的寵愛,對孩子的慈愛,不只影響我對家庭關係的堅定忠實,也成為我生命價值的重大實踐方向。任何和家庭團結抵觸的事,都不可能讓我選擇屈服或屈就。
媽媽生病那年,醫生開刀一半,從手術室出來告訴我們:「情況不好。」本來以為只是膽囊出了問題,結果卻是在肝膽之間長了腫瘤,而且沒有辦法用手術處理。之後,媽媽只做了一天點滴治療,就因嘔吐種種難受,哭著跟爸爸說,她不想再治療了,爸爸抱著媽媽應允一個「好」字。我後來才明白,將近四十年前,媽媽施打的就是化療藥劑吧!爸爸託人買了太空人吃的營養流質食物,努力支撐媽媽的營養與體力長達八個月,但是仍沒能健壯她,留住她。
媽媽在中心診所住院四個多月,那個時候還沒有健保,醫藥費實在太高,於是被迫轉進松山醫院。從媽媽生病的第一天開始,爸爸每天早上準時七點到醫院上班,晚上再由下班的哥哥接手陪病,兩個男人對媽媽的愛、對媽媽的照顧,從來不假我們之手。
我居間陪病時,很容易緊張,因為擔心媽媽會沒有安全感,更怕我有任何疏忽。有一天,媽媽想要排尿,我拿便器到床上,她用微弱的聲音說:「來不及了……」我抓著她的手說:「沒有關係,放鬆放鬆,等會兒換床單換衣服就好。」媽媽,妳不必為溺溼床單而抱歉,是我們的愛莫能助讓自己有更多內疚。
過去幾十年,但凡談及爸媽老後臥病的事,我對兄姐曾有的承擔,無不用文字、敘述,盡情表達我的謝意與敬意,甚至不斷以經濟回饋,傳遞我對原生家庭的另一類實愛,但我會不會過度解讀父母的期待?太想把他們耳提面命的兄友弟恭倫理關係,做到極致?忘記人性裡有其不足,再大的誠意,都不能對抗現實差距。
去年清明,我在三峽天主教公墓笑著對爸媽說:「謝謝爸媽把我們教得這麼好,到現在,你的四個孩子仍然團結在一起,一個都沒有少。」言猶在耳,卻已經事與願違。
老年已至,格外想念父母時的當下情懷,如果不是已然圓滿,就是極度憂傷,反正,都終結在渴望被爸媽再次擁抱的軟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