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我們有十來人，在新埔一帶郊野健行，準備翻山到芎林。不遠處，有位老嫗在農路散步，後面尾隨著兩隻嬉戲的大狗，分別為羅威娜和高山犬。

夥伴裡有人跟羅威娜示好，牠緊靠過來，此後竟跟著我們離開。而那隻高山犬怯生生地留在老嫗後頭，看來是陪伴老人家出來溜躂的。

過往在郊野健行，遇到浪犬尾隨，往往是土狗型，很少壯碩的大狗伴隨。羅威娜乃優秀的警衛犬，素來平靜、自信。只是較冷漠，不容易接近。

牠跟其他浪犬相仿，一路尿尿，留下記號。卻不急切、興奮，只是默默地跟在旁，一如導盲犬般存在。牠的龐然和厚實模樣，不禁引發我們的喜歡。更因好奇，樂於跟牠互動。

一位夥伴親切地撫摸，檢視牠的牙齒，確定約莫三歲，正值年輕壯碩。我們大膽研判，可能才遺棄不久。要不是這一情形，如此珍貴品種，早就被帶回家了。

牠是隻雄狗。一般說來，羅威娜雄狗比雌狗更加魁梧、骨架更大。光是頭顱，便比一般成人的大上許多。不熟悉其性者，難免會被其外表所驚嚇。半路上，遇到不少農村的家狗。有的凶狠地奔出來吠叫，但體型大一號的牠，毫無畏懼。時而還搖著尾巴，迎上前去。

又走了一段，我們擔心牠是否能回到剛剛的村子。休息時，幾次對牠暗示，語氣甚而略帶威嚇。一般浪犬若大聲一些，或嚴厲點，便嚇走了。牠的反應慢半拍，似乎無動於衷。

抵達一處山崗用餐，隊伍分成兩區。另一隊的友人喚我過去，亦欲分享食物。羅威娜也在那頭，似乎察覺我是領隊，同時知道隊友的意圖，遂聰明地對我大聲吠叫。連續的一直吠，直到我走過去，才停止，趴坐在地面。那是一路上，牠唯一的出聲。多麼聰明的羅威娜！

夥伴裡有養狗者，對照顧的飼料甚為熟悉。大家意欲餵食，他特別檢視食材內容是否合宜。此時，他也擔心，連續翻過兩個山頭後，羅威娜若執意跟我們走到芎林，可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麻煩。

在剛剛邂逅的小村和郊野，牠還能到處遊蕩，獲得村民給予的食物。雖說這樣餵食，不一定允當，但似乎只能如此過活。抵達小鎮後，車輛往來多，危險性增加。再者，熱心人士還會通報。牠若被捉走，很可能被送往收容所，命運就難說了。

隊友站在愛狗的立場，如是陳述已見。我卻想到浪犬在野外，威脅到野生動物的棲息。或者，經常結黨成群，連路人都害怕。羅威娜行動遲緩，少了一般浪狗的敏捷，看來也不會到處威嚇路人。但大家看到其形影，難免畏懼。

我和隊友也一邊討論，牠若一路尾隨，抵達小鎮時該怎麼辨。突然間，大家背負了巨大的歸屬責任。很想不讓其再跟隨，但若無一個明確的交待，委實不能棄離。

走到紙寮窩的一處涼亭，休息後再出發，羅威娜似乎停止前進的意圖。此時，牠已跟著我們，翻越兩個山頭，走了快十公里。

先前的山路，再如何陡峭，牠都爬得上。接下的路程並不困難，牠何以遲遲不走，甚而消失。我們研判，牠抵達了自己的邊界。

牠不願再往前，我們心頭的重擔感反而卸下。怎知，下抵芎林，準備搭乘客運時，赫然發現，對面的人行道上，趴著一隻羅威娜。莫非，街上還有另一隻。我走過去探看，從其頭部的一處白斑，確定是剛剛那隻。

再度重逢，不免有些激動。剛剛一路未遇見，還以為就此告別，沒想到，牠也下山了，只是不知從哪條路線。

我們馬上要離去，牠卻現身，彷彿趕來送最後一程。大家雖歡欣，心頭卻蒙上一層陰影。

隊友裡不免有人認真的思索，是否該領養回家。要不，牠可能會被捕狗大隊捉走，或是遭受其他難以想像的噩運。但誰家，臨時有開闊的空間呢？

還未定論，牠走到我們等車的位置。街上的麵攤老闆看到了，心生憐憫，弄了一頓溫熱的食物。牠乖巧地進食，吃飽後，直接趴在店家休息。看來是既疲累也餓壞了。從麵攤老闆的對待，有一種看到美好未來的感覺。

在這樣猶豫的狀態下，我們忐忑地搭車離去，但繼續保持追蹤。回家後，隊友透過臉書，貼出尋狗啟示的圖文，還熱心地跟流浪動物單位聯繫。結果他們查出，羅威娜身上有晶片植入，因而很快找到原先的主人。

又過一天，該單位已接手處理。後來再查證，主人已前往領回。雖不知當初何以棄養，或走失，如今願意重新接納，至少讓人安心了。

面對這一隻大狗，不知其他人會如何處理。或許，這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