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真空的境界,要把所有的差別、對待、虛妄的萬法都空除了,空到「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才能享受到一個大解脫、大自在,空有不二的真實世界。圖/123RF
文/星雲大師
六根如賊 虛幻不實
《心經》說「無眼耳鼻舌身意」,並不是說要盲了聾了,才沒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健全一樣是「無眼耳鼻舌身意」。因為我們的眼睛常常欺騙自己,眼睛只能從分別意識上來看,只看得到事物的表相、表面,而看不到諸法的真相、空相。
譬如水中的筷子看起來是彎曲的,實際上筷子並無彎曲,而是光影在眼球中造成的折射幻相;又如人坐在火車上看外面的景色,以為是火車在倒退;兩眼看筆直漫長的路,愈遠處顯得愈狹窄;有時候在強烈的陽光之下曝晒,覺得眼冒金星……這一切都是由分別意識所產生的錯覺。
常聽到有人在爭辯說:「我親眼看到的!」「我親耳聽到的!」我們的六根就像六賊一樣,常常會欺騙了我們,如果我們凡事都從這種虛幻不實的現象來認識的話,便很容易差之毫釐而失之千里了,所以才說「無眼耳鼻舌身意」。如果我們了解「眼耳鼻舌身意」也都是四大所組合的「相狀假」,那麼《心經》上所說的「無」,便是無上般若了。
隨著各人知識的不同,了別意識的不同、業感的不同,對於萬象萬物的認知也就千差萬別了。譬如汙穢的糞便,人們一看避之唯恐不及,但是狗卻把它當作珍餚美味,趨之若鶩。從知識、了別都無法把握到真正的空義,因為「空」不是知識的臆度,「空」更不是了別臆測,「空」要透過精進勇猛的修行才能體證。
一般人聽到「空」就恐懼害怕,以為這個也沒有,那個也沒有,這是因為不能了解真空的妙用,真空中含蘊無限,真空中生長萬有。我們平時所認識的「空」並不是真正的「空」,畢竟真空的境界不但要空去一切有為對待,空去一切差別觀念,甚至連這個「空」也要空去,要空到最後「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證悟到了「空空」,把所有的差別、對待、虛妄的萬法都空除了,「以無所得故」,才能享受到一個大解脫、大自在,空有不二的真實世界。
以同樣的道理來看,科學家能「空」,才能夠把物理上極細微深奧的結構推衍出來,才能分子、原子、電子、中子……等一直不停的分析下去。哲學家能「空」,才不會以先天的主觀來建立絕對的「第一因」,堅持自己的論點而自是非他。
佛教的空觀哲學,必須先摒棄物我表相的種種對待,從大本大源處建立內在圓融高妙的勝義。是化否定為肯定,從出世到入世,變消極為積極,去玄義而重實踐的。唯有這樣,才能轉身踏破虛空,返顧宇宙萬有,而從否定中建設「有」,從肯定中了悟「空」。
四、如何過「空有不二」的生活?
從「有」上體認了「空」義,並且從「空」上建設了「有」之後,接著最重要的是如何調和空有,過著空有不二的圓融生活。
如何過空有不二的生活?簡單地說,就是隨緣而放下,自在而不執著。譬如錢財被人倒閉了,有了空的涵養,「看得破,有得過」,把它當作是前生欠錢,今世還債,或者進一步視為行布施供養,給得起別人,表示自己是個有辦法的人,如此轉念一想,便能心平氣和,快樂過日子。這種空雖然不是佛法的空,但是已經有如此的成效,如果能體證真正畢竟空的境界,其中的自在逍遙更是無法言喻。
對「空」有了體會的人,生病了也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很好。經常小病不斷的人往往比較長壽,而從不生病的健康人一旦病倒了,反而不容易醫治。佛經上說:「修行要帶三分病。」身體患了疾病,平時才知道保健預防,有了病痛更能感受生命的可貴,激發道心努力學佛,因此病痛有時也是學道的逆增上緣。
記得三、四十年前我罹患了關節炎,躺在床上一個月,不能動彈,醫生診斷結果必須鋸去雙腿,當時聽了醫生的宣布,不但沒有絲毫的憂懼,心中反而很坦然:「鋸掉了雙腿也很好,從此以後就不必東奔西跑四處弘法,可以安心在寺中看書寫作,以文字般若來傳揚佛法了。」有了空,連生病都有了法味。
懂得過空有不二生活的人,遭遇逆境也不以為忤,一切的苦難困厄是長養信念、增長悲憫心的助緣。無論是宦途失意的人,或是情場失意的青年男女,生活中有了「空」的法寶,便能轉橫逆為平順,化坎坷為平夷,「退一步想,海闊天空;忍一口氣,風平浪靜」。
空有不二的生活是超越虛妄對待,泯除人我生死,非空非有、亦空亦有的絕對世界。禪宗四祖道信禪師到牛首山拜訪法融禪師,法融禪師道風高遠,隱居於人煙罕至的牛首山,平日只有幾隻猛虎為伴;四祖一看到幾隻齜牙咧嘴的老虎,雙手一張,露出驚懼不已的樣子。法融禪師犀利地勘破四祖說:「你還有這個在呀!」
意思是說:出家人早已放下一切,生死一如,怎麼對五蘊假合的色身還如此在意?說完便呵退猛虎,轉身進入禪室倒茶待客。四祖一看法融禪師進去,便寫了一個「佛」字,放在法融禪師的禪座上;法融正要坐下去,一看是個偌大的「佛」字,吃了一驚,趕快站了起來,四祖抓住機鋒說:
「你還有這個在呀!」
空有不二 超越生死
空有不二的世界,是「絕生佛之假名、超生死之對待、泯自他之差異」的真理世界。過去有人向智藏禪師請教佛法,不管問什麼問題,禪師總是回答「有」;而這個人以同樣的問題請教徑山禪師的時候,徑山禪師卻一律回答「無」。同樣的問題為什麼有如此互相矛盾的答案?原來徑山禪師所表達的是悟者體證空的境界,在絕對空無的世界是不容許說是非、講人我、論有無,不容許議論任何一物的「空」、「無」的世界;而智藏禪師則站在眾生的立場,有是非、人我、有無的相對世界。
《金剛經》上說:「一切聖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虛空,本無差異,但是鷹隼在空中展翅一飛數里之遙,而麻雀只有隔枝之距;真空的世界也沒有聖愚的分別,但是依眾生的根器,證悟的境界卻有淺近深遠的不同。這種空有不二的境界不是哲學上的辯論、理論上的分析,必須透過生活中的偉大實踐,及心靈上的不斷提升才能證得,甚至連這「證得」的念頭也要空除,是楚俊禪師所謂「兩頭共截斷,一劍倚天寒」,非空非有、亦空亦有,高峰頂上行的絕對世界。
證悟了「空有不二」的生活是什麼樣的生活呢?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生活,以無為有的生活,以空為樂的生活,以眾為我的生活。證悟「空有不二」的生活是一種灑脫自在、放曠逍遙的生活。我們從日本一休和尚晒藏經的故事,可以得到一些啟示:
有一天,天氣晴和,比叡山上寺院的大眾,忙著將藏經拿出來曝晒,只有一休禪師袒胸露肚,悠閒地躺在草坪上晒太陽。管理藏經樓的藏主看不過去,上前大喝一聲:「一休!大夥兒在忙,你卻在偷懶呀!」
「沒有啊!我正在晒藏經呀!你們晒的藏經是死的,會生蟲,不會活動;我晒的是活的,是會說法、會作務、會吃飯的藏經。」
對一休禪師來說,三藏十二部不是汗牛充棟的典籍經帙,而是含蘊於自性中的無上般若智慧,沒有了我的存在,也沒有了經典的存在,我即物,物即我。在覺悟者的眼中,一切經典不外是為我的清淨佛性所做的詮釋,任何的文字般若,無非是為顯發實相般若的方便。「空有不二」的世界,就如同《維摩經》中菩薩身上不著華,照見諸法虛妄的無執世界;「空有不二」的世界好比《金剛經》中「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捨離一切假相的無著世界;「空有不二」的世界是有而不有、空亦不空,究竟快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