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那日看房，我拎了個皮包就前往銷售中心，倉促停車、直衝而入，見群頭攢動，心想方才為什麼要賴床、為什麼用餐耽擱這麼久。

我的心鼓槌敲奏，看攜家帶眷者坐於圓桌聽人員介紹，又見數組人排在櫃檯前，銷售人員的刷卡機忙不迭地工作，而建物的模型旁早被圍攏得密不透風，他們指著西面，說當避西晒，又確認北方，說那裡的冬風聒噪，萬不可挑揀。

輪到我時，右側早坐穩一位男士，銷售人員見我便問：你們一起的啊？我搖頭，刻意坐遠些。（一位女人不能單槍匹馬看房？）她向我介紹，果真房市熱絡，只剩四樓兩戶可買，最後我秒刷面南戶。

心情激動地走進樣品屋，門推開，右側是櫻花牌的一字型廚具，往前幾步則為大理石桌面的餐桌，幾盆向陽花卉擺在客廳外的陽台，沙發靠白牆，我坐在L型的尾端，顫抖落淚。

打電話向父母報喜，然而母親說：「你怎麼買在四樓？」但其他樓層價格昂貴，我負擔不起。父親要我刷退，「一千二百萬不是你能負擔的金額。」我那感動的眼淚突然倒流，喉頭險巇，辯言如菜羹殘渣，不知從何說起。

後來我的手機不得安寧，父親躁亂的言語遞送而來，我的耳蝸淨除無方，塵垢蔓延，不由得大慟。緊接家族群組Line上紛言：「為了家族和諧，請妳聽爸爸的話，把房子刷退。」

不，這房子是我在幾天前的夜裡，閒散重劃區，星月為證，四下安寧，只有幾位跑者在柏油路上喘呼，不遠處一家便利商店亮燈為王，昭示重劃區鮮度可期的未來。我走進土地公廟，請祂讓我順利入住此處，廟旁的榕樹下撲滿銀盤灑落的水泥地，不遠處則有兒童玩耍的溜滑梯、翹翹板，悄聲靜謐，然而張耳諦聽，依稀可聞夕照時悅耳的笑語。

我遁入某種時空的想像：和兒子於此處玩耍，盪起浪濤之鞦韆，追逐他奔突的腳踏車，在宛若農莊的新生地，任憑歡樂扶搖夜空。

至於重劃區外則有正在擘建的醫院，醫院對面是賣場，還有令我心慕不已的日系連鎖書店，好幾回我坐臥期間閱讀，甚且不久後，我遵從父命刷退房子，還自嘲適宜我的居所便是搭間帳篷睡進書店。

心底的盤算終不敵蒙昧的孝，最後還是將房子刷退。銷售人員問了我三次，妳確定要刷退嗎？我確定，我肯定，此心不移。果斷是親情勒索的成效，然而內心的苗火依舊曖曖燃燒，接下來的三年我矛盾地試圖滅火，卻仍無法釋懷。

那是一張家屋貌，繪有雙親與兒，家屋之外的生活機能與商店渠道縱橫，皆是我熟悉的地域，然而一切僅是場夢。

不久，疫情狠勁到來，以為房價會順勢慘跌，但它不動如山還平步青雲，與物價相互吹捧。我眼見它的怒衝已是我的薪資無法攀緣，心中埋藏的苗火便燒灼得更加旺盛。當朋友提及時，我扼口不語，因為它讓我彈射的言說充滿針刺，一再複誦加深埋怨與記憶的傷勢，好幾次鍛鍊體能，想藉由身體的疲敝忘懷憂愁，卻怎麼也無法做到。

返家後我的言語核彈，即使日後心底較能平靜，卻也難掩語彙的酸勁，年邁雙親已是蒼顏白髮，父親向我道歉，我卻像被那棟房子封印之人，追悔著過去。朋友總說和房子沒有緣分，看開點，語言輕緩得形同雲霧，可我的心仍似千鈞之重。

然而所有的糾結最後只是殘殺自己。這幾年尋房，耗費心神、睡眠、體力，期間有一房我看了頗為喜歡，待要出價時，房仲厲聲對我說：「都已經是最低價了，還談什麼談？」我譁然於此，卻也靜默無辯，隨即在LINE裡封鎖此人，我所能為自己做的不過就是迴避任何矛盾與衝突，躲匿於心安處。就把我視作地鼠吧，或一隻鴕鳥，我的錢財微薄，所以在北城得於地洞裡求生存？

（或許這是金錢生殺的世界，我體會得很清楚，因為太過銀晃，使得我無可逼視，所以我得閃躲槌擊痛楚。）

然而喜獲星月的暖吻了，它一點一滴注入我的夢境，終於入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