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情適性的生活模式隨時可得,不一定要等退休。(示意圖)圖/123RF
圖/聯合文學提供
文/朱嘉雯
我大約從三十歲起,也就是剛拿到博士學位在大學專任的那個年頭,便時常盼望著、盼望著︱︱退休生涯。而且可能是因為總是懷抱著這樣的想像與憧憬,於是在生活中也就不知不覺地任情闖蕩,過起既充實又活躍的「退休生活」。儘管歲月倉促,生命的腳步匆匆,我但願心境上永是一片閑雲。
我之慢條斯理,歷來不能禁受催逼,連自己對自己,也不能。
我想起在我身上發生過一個笑話。有一天,二樓的老太太在背後呼喊了我無數聲:「曾太太!曾太太……」那時我雖已結婚十多年,卻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位太太。於是自顧自地往前走,當我醒悟過來,感覺到似乎有人在喊我,便趕緊回頭一望。即便沒有做太太的心情,那偶爾奉承鄰居的心態總還是有的。我向她點頭、回應、示好。她以急切的口吻問道:「曾太太,妳有在上班嗎?」我毫不猶豫地搖搖頭,口裡說道:「沒有。」(那時我在佛光大學不僅上班當系主任兼研究所所長,每周開會、招生、辦活動……。)
我對自己當時的反應和行為做出了自我診療的結果,這也許是下意識地不滿意自己的現狀,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塑造一個虛構的自我,藉以展現在半陌生人的面前,藉此獲得了一種自我形塑的心理滿足。
接著,鄰居太太說:「我的房子要出租,正在找尋適合的房客,妳幫我問問看有沒有認識的人想租屋?我想找的房客是像妳這樣好人家的女孩兒。」
我?(當時確實是有些錯愕。)
也許我可以不需要在他人面前重新定義自我。想想那退休人士總是喜愛遊山玩水,為此而跑遍世界各地,日常也排滿了各種課程與服務行程。捫心自問,其實我也滿常做這類的事情。而且我好像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體會到自己的極限。如果懷著雄心壯志,結果恐怕會一事無成;若是隨緣隨分,水窮雲起,倒是處處見風景,而且時常有驚喜。所以我不等真正的退休,事實上也並沒有在等。
有夢想不用等退休
我最欣賞的一位生活在二十世紀初,完全不顧傳統禮俗的日本女作家岡本加乃子,她在名作《老妓抄》裡,寫一位年華遲暮的藝妓,自家養著一個年輕無所事事的男子。其實這個男人原本是有工作的,做的是修理小家電等技術性事務。然而他卻成天抱怨,認為自己原本可以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發明家,如今卻被窘迫的經濟條件所耽誤。
藝妓為他的志向所打動,願意贍養他,提供他很優渥的住宿環境,資金也不缺乏,讓他能夠完成自己的心願和夢想。沒想到最終的結果是這個男人因為不必再工作,於是逐漸養成了懶散的性格與頹廢的生活習性,久而久之終於一事無成,除了身體發福之外,什麼東西也沒有發明出來。
也許我們所欲完成的夢想,並不需要太多空餘的時間,我們總是說,等閒下來了,要做什麼什麼事。可是等到真正有空閒的時候,便又在大把的光陰裡迷失了自我,一天延過一天,最後變得毫無動力,反而更無法成就自己。也許我們需要的僅僅是擅於運用時間的意識與能力,以便在諸事繁忙的夾縫中,找到自我發揮的空間,同時在那游刃有餘的縫隙裡,得到猶如退休般「鳶飛戾天,魚躍于淵」,任情適性的生活模式。
又有一天,我剛從花蓮火車站走出來,準備搭車去學校。走著走著,忽然感覺到背後有人正對我聲聲呼喚:「教授!教授!……」而且對方恐怕是已經叫喊了很久,我才覺醒。此人居然是宜蘭自家住宅社區的大樓管理員。當時她的孩子即將從東華大學畢業,所以她從宜蘭坐火車來參加畢業典禮。正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而我之所以任由她聲聲呼喚,卻不能及時回應,我亦做了診療,那恐怕也是我對於「教授」一詞感受不深,不覺得那是在喊我。可見這個詞也不在我自我認定的範疇之內。不過「我是誰?」畢竟是個大哉問。總之我會留心,將來若是有什麼陌生口氣的呼喚,能讓我即時回應的,那必定就是我所知道的自己了。
本文是與縱谷書院黃致豪同學相互約定書寫的同名散文。致豪訂了一個題目:「最值得過的人生」。而他上一篇文章裡寫的是「假如我是大學教授」,文中表現出大學教授是到目前為止,他認為最值得過的人生,他也準備以此為向前努力的目標。我則接續他的話題,表達自己的心願,那最值得過的人生,也許是在︱︱大學教授退休後。(摘自《流光浮雲》,聯合文學出版)
作者簡介
朱嘉雯
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國立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華語文教學國際碩、博士班教授兼主任,洄瀾學院院長,國際紅學研究中心主任。著有《朱嘉雯私房紅學》、《朱嘉雯青春經典講堂》、《朱嘉雯經典小說思辨課》、《朱嘉雯經典文學情商課》等套書,以及《華麗大冒險》、《小物件大時代》等有聲書。漢聲廣播電台節目製作、主講,第52屆廣播金鐘獎得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