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治桂

山水之間

山水之間，宏大而精微，如清泉可以濯纓，可以濯足，入山水者，臨泉羨淵，各取一瓢。人人對山水各有領悟，而山水之意朦朧，那脫離現實的美景，卻來自現實的領悟。

李賢文先生的筆端常帶感情，關懷著他眼前的山川木石，四時節氣。這本是中國繪畫悠長的傳統情懷。二十年間他投入水墨創作，優遊山水，卻未曾掉入筆墨技巧的鑽研。他直面自然，心之所向目亦隨之，眼到即手到，筆亦隨意走，自然而不執著。他觀看著自然，以好奇之眼，一一寫下那綿延壯觀的山脈，寧靜蜿蜒的溪流，四時輪替的色彩，和其間鳥獸氣息的生機。

他並不專攻山水木石，也不偏廢園林花草，更不排斥動物鳥類的生存型貌。他不磨練筆法技巧，追摹自然，而一股活潑氣流露筆端。於是我們在李賢文的畫中看到了柔軟的畫筆描繪著巨岩與靜川，和魚蟲草木的各種型態。熊秉明先生說得最好，說他畫中的木石花草，皆細膩可愛，「亦巧亦拙，亦拙亦巧」，這正是不被筆墨所束縛，卻流露本我性情的面貌，他的水墨最動人之處正是此。他不從技巧鑽研入手，卻能在筆墨中流露性情，李先生的水墨與東方的水墨傳統，有著從未中斷的聯繫，他用「自家之法」（熊秉明語），追摹自然樸質之美，感受真實而不用古法。這種風格與面貌，大異於傳統上「無一筆無來歷」的自傲。我們在余承堯、陳其寬的現代水墨之後，又見到一個完全出自性情與天真之眼，卻與傳統水墨仍舊一脈相通的山水畫境，這種畫境與內涵，我們其實並不陌生，宜乎稱之為「新文人畫」。

水墨畫家接受現代潮流的衝擊，面臨傳統的沒落，能夠找出路徑，把水與墨這種媒材，發揮在現代的藝術情境中，名家多矣！有以媒材為出發點，也有從造型為切入者，或著從寫意風走入抽象者亦多；而李賢文仍然心中懷抱自然，筆下有情。這般觀看自然的畫家今日已不多見。台灣藝術史上，渡海三家張大千，溥心畬，黃君璧之後，江兆申人已被譽為文人畫的最後一筆。其實文人畫山水之意未曾消失，而是改變了筆法。

山水之意

李賢文先生二、三十年來，以水墨描繪台灣山川，他的多情之眼，凝視四時節氣，這般人文畫的本質，在他近年來一個個的主題展覽中，持續不輟。他的畫作自有胸懷，筆下流露恬靜心境，從未曾因世變而改易。世人難得一見的卻是，他對於九二一大地震的劇變投入的關注，不僅僅限於二十多年前〈三探九九峰〉的巨幅卷軸，更延續到最近兩年的大尺幅水墨──〈靜止的流水〉與〈行走的山〉，而流露出他藝術的企圖，和宏闊眼界所展開的筆墨世界，其中一景一物，流露點點滴滴的人文關懷。

〈三探九九峰〉巨幅卷軸規模驚人，畫中水墨的優雅氣味已洋溢出中國山水的脫俗畫境，現實題材更將我們對於震災的感受與記憶，揉合成整體的自然記憶。而畫家猶然執著於題字的書法藝術，和他延請師友題跋的老派精神，這些呼應著求知己於後代的見證，都流露了中國繪畫傳統中文人畫的精神。在這裡我們看見水墨與當代之適應性的偽命題，並不存在於李賢文的繪畫中。他從經驗出發，帶著關懷之情與好奇之眼，自成一派地以水墨去解讀自然。

我與李先生二十年前開始帶著畫具，登玉山，攀雪、霸，走八通關。入名山寫生，搜盡台灣奇峰作畫稿，我們懷抱自然之意，不拘油畫、水墨、速寫、水彩，各取奇景，留下一幅幅日後可以經營謀篇巨大尺幅的台灣山水之記憶圖像。我眼中李先生的筆墨，不只是寫生的行動，也不只是紀錄片刻、捕捉瞬間影像的速寫紙幅，也並非一幅幅題詩鈐印老派傳統的小山水。他如一枝行走的畫筆，追尋自然之意，那一個個有心逐步行遍台灣山水的系列主題，正和今天展現在這一次「921大地震25周年記：行走的山──李賢文九九峰創作展」中的整體印象，是我心目中台灣當代中的文人畫。


展名：行走的山── 李賢文九九峰創作展

展期：即日起至十一月三日（10:30至17:30 周一休館）

展地：鳳甲美術館（台北市大業路一六六號十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