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治桂

那是千禧天文巨變之年，李賢文先生在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大地震後，前往南投災區，沿途觀察當地受損的地貌及震後的奇景異象。尤其是九九峰，他多次探訪這個諸峰山頭破碎，面目已被扭曲的山容。試想，當一位藝術家徘徊於災區，面對大地受盡苦難時，其內心的震撼、情緒的飽滿，必定是波瀾不已。他懷著哀矜之心，關懷之情，累積了一張張的寫生稿，然後又不斷讓自己潛心靜氣，終於在二○○一年完成巨幅卷軸〈三探九九峰〉。在這幅長達二十多公尺的畫作中，包含著藝術家好奇探望世界的目光，但也蘊含著創作時所必須的沉澱心靈。

山水與風景

今日九九峰的地貌，在二十多年後，已被青蔥的植物重新覆蓋，未曾經歷大地震的人，再見九九峰的奇特山巒，會為大自然的造化而驚歎；但懷有地震記憶的人，卻看見了人們在災難之後，重新收拾家園的努力，和大自然化育的生命力。我們如何看待大地震對自然山川的摧折，又如何看待一個藝術家以災難現場為主題創作的心理呢？是探奇還是悲憫？或是別具隻眼的靜觀？

藝術家宛如記者，帶著悲憫的心情，報導世界的苦難，同時又具備著冷靜的雙眼，不做評判地報導事實與追尋因果，甚至長期的追蹤報導；但藝術家終究不是報導者，藝術家「可貴者膽，所要者魂」（李可染語），正因為藝術家筆端常帶感情，所以主觀，所以可貴。

自古而今，藝術家描繪災難與奇景，名家輩出，十八、九世紀浪漫主義盛行時期，對於大自然災變的山崩、洪水和人類慘劇的火災、船難等等題材的描繪，狀其駭人視聽的災難景象，渲染情緒使觀者驚駭懼害怕，且又矛盾地揉雜了好奇的心理，而讚歎畫筆的力量，洋洋大觀矣。如法國宮廷畫家羅伯特（Hubert Robert）之描繪火災和古代羅馬的廢墟，浪漫派大家居丹（Gudin）以及伊沙貝（Isabey）之描繪駭人船難的巨幅油畫，而英國畫家泰納（Turner）更是描繪災難戲劇性場景的第一名手，及至現代印象派之希斯萊（Sisley）描繪水災系列，更是聞名通俗了。

是藝術的驅力，驅使畫家們去「搜盡奇峰打草稿」（石濤語），趨近災變，更甚至憑藉著想像力去重現歷史上的天災與地變，藝術家在參與見證之餘，重現場景，那直面災變抒發懷抱，已不是無病呻吟的筆墨，卻是無法置身事外，不願淡忘曾經歷一切的生命震撼。然而災難又如何成為藝術的主題？藝術家抱持什麼樣的態度，什麼樣的眼光？用什麼樣的筆法，去描繪再現，去經營布置、選擇細節，構成一個長篇小說般的史詩結構？

人類很難批判造化為何要以震怒的方式，抹除那曾經雄奇或俊秀的大自然面貌，摧折人類安居樂業的土地？對於造化，渺小的人類只有接受並調適與大自然的關係，又何能頑抗？我無意以大自然的反撲來解釋天災與地變的現象，卻饒有興致地理解人類如何看待我們所居住的大自然，四十五億年歲的地球是一個從未止息活動的星球，人類的歷史與一切建設，相較之下是那麼的渺小而短暫，藝術家描繪大自然彷彿向著一個亙古悠長的時空，探問世界的來源。

在西方，「風景畫（landscape）」是觀看大自然的經驗與探索世界的熱情；在東方則有著一個更古老傳統——「山水（Mountain-Water）」，則是人類寄情自然的一種懷抱，涵蘊著濃厚的人文氣息。所以「中國山水畫」，並不等同於「風景畫」，也不能直接翻譯成「chinese landscape」。

中國的山水總是有著個人觀看自然，詮釋自然，並且將自身置於自然的人文色彩，逐漸形成一股山水畫的傳統，而謂之「文人畫」。在這個傳統中，畫家描繪自然抒發情感，也從無表現自然災難奇變的畫類。毋寧說，山水描繪著大自然中人類的活動，是遠離塵囂和現實的，在大自然懷抱中，經營一個理想的休憩與居住的脫俗情境；而西方繪畫則將大自然的災變場景逼向世人眼前，造成驚駭恐懼的災難主題之風景畫類，這與中國人文情懷的山水畫是並不相牟的。

李賢文畫筆下的〈三探九九峰〉帶著同情與關懷，觀看這個巨大的災難場景，同時身為水墨創作者無法置身事外的藝術驅力，教他面對如此天災奇變。他在見證巨大的現象之後，有所感慨，而寫下史詩般的長卷，巨大的關懷與飽滿的創作企圖，缺一而不能成其功。

藝術的功效很大，但藝術家卻專注於接近美、實現美，而無能於教育大眾，或提倡環保。藝術不同於哲學，也非科學環保，繪畫描繪著山水，形容自然，能引起人們的家園情懷和自然之愛，並非無病呻吟，也無法刻意為之。那是畫家源於性情、觀察、思索，一段接近美的歷程。

展名：行走的山──李賢文九九峰創作展

展期：即日起至十一月三日

（10:30至17:30 周一休館）

展地：鳳甲美術館

（台北市北投區大業路一六六號十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