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姬天予
早上四點多,慢跑在興大的校園,天邊還懸著一輪明月。在月光中,我想到了妳,妳曾是我童年歌聲中,那一輪照耀我家門窗的月亮;但,母親啊,妳也曾是我生命中的一座刀山。
記憶中的妳是美麗的,妳出生在濟南,家境是富裕的。民國三十七年,國共戰爭中,妳和父親匆匆成婚,在時代的颶風中,你們就宛如蓬草般的被吹到這座島上。從濟南到台灣,妳生育過四個孩子,但都沒有存活下來。父親肺病住進嘉義的軍醫院,妳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小草屋,我在風雨中來到人間。父親對我這個女兒,取名為「天予」,意思就是走了是天意、活下來是造化,一切交給上天吧!我活了下來。
從部隊退下來的父親,把家安在台中石岡鄉的大甲溪旁,一間日據時代作為倉庫用的小鐵皮屋裡。父親在鄉公所謀得一分清潔隊員的工作,他必須像驢馬一樣拖著垃圾車,清運村子裡的垃圾,他要養活這個家。我知道那時世道的艱辛,孩子一個個的生,妳熬著,妳養雞、繡花,辛苦的貼補著家用。妳有氣喘,一回冒著小雨到溪邊洗鍋,暈厥在地上,被鄰居抬回來時,散亂的溼髮貼在妳死灰的臉上,一個本來在錦繡中出身的女子,竟落入這般的苦難中。
那年,我考上初中,父親嘀咕著:「女孩子念啥書,過兩年就嫁人了。」當時是妳支持讓我升學的,在父親面前,妳很少那麼的堅持。我讀的是新社初中,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我正上著課,看見妳遠遠的撐著傘,一身碎花旗袍,妳走進校門,一棵柳樹在九月的風裡飄拂著。我把眼光收回到課本上,課文的文字漫漶了,我知道,妳是借了錢來給我送學費的。
在困苦的日子裡,妳還是美麗的。那一年,我初三,一個父親的朋友,我們管他叫他「陳叔叔」,他看見了妳,妳動心了。妳像一朵蔫了的花,忽然復甦了過來。你們愈走愈近,終於,妳丟下五個孩子,最小的妹妹才國小一年級,妳走得決絕,連弟弟的病死,也沒有留住妳。
妳離開後,也開始黑化成我不認識的母親。妳屢次回到村子裡大鬧,說全家對不起妳。我考進特師,妳到學校來要學校開除我,當時的警衛請來了訓導主任,主任打發了妳,後來把我約到空教室叮嚀:「記住,以後無論到哪兒,都不能讓妳母親知道!」但我知道,我逃不出妳的掌心,我也不想逃,妳揮刀向我,成了我生命中的刀山。
我不知道,妳是從什麼時候黑化的?其實,我從小就開始意識到妳的異常,小時喜歡聽妳說故事,妳說姥爺會輕功,可以一夜之間從濟南到上海給妳買回點心,我仰著小臉,最讓我駭異的是,妳竟然曾是抗日間諜,妳還殺過人……我的小腦袋轉不過來,總隱隱感覺著,我的媽媽不一樣。
特師畢業,接下來的故事,就像韓劇《黑色的榮耀》一般的往下演,妳知道我進入教職,開始了經濟的需索和道德的綁架。妳不時的到我任教的學校來鬧。自從和妳同居的陳先生死後,妳來得更勤了,除了學校的警衛,我還收過警局、婦女會、火車站的電話,妳是我生命中的刀山,我一層層的在血泊中爬著,一爬就是幾十年,我身心俱疲。
那年,離我退休還有兩年,台北社會局通知我,妳的精神病症已經嚴重擾亂了鄰居的安寧,我於是開始了安置妳的計畫。等一切就緒,最後的一程路,是兩個妹妹陪妳去的。在把妳送到花蓮玉里的路程上,妳終究沒認出那兩位所謂的「社工」,正是妳數十年未曾謀面的女兒,妳跟她們笑語殷殷,讚美大妹標致,腿長得又長,該多穿裙子。離開了數十年,相見竟然不識自己的親生骨肉了。
在開往花蓮的火車上,大妹打來了電話,當時我正上著課,手機在桌上震動了。我拿起電話,走到窗邊,手機中傳來大妹的聲音,說她們都已經在開往花蓮的火車上了。我聽著感覺有點癱軟的靠在教室的牆壁,我把手撫在胸口,幾十年了,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我安全了!
自從妳住進醫院,我會在寒暑假去看妳,靜靜的坐在妳床前,但是,我已經聽不懂妳跟我說的話。從國小退休之後,我考上玄奘大學的中文博士班,在我博二時,接到醫院的通知,妳感染了肺炎,病情急轉直下,很快地妳就走了。
在妳入塔的那一天,妳的四個女兒到齊了。小妹撐著黑傘,傘下護著一罈妳的骨灰。我的母親啊,妳從濟南的青春,走過台灣苦難的生養歲月,妳走出婚姻,走在另外一個男人的身邊,妳走在社會的邊緣,甚至,妳走在妳自己都不自知的被迫害妄想病症中。多少的悲苦,妳最後化作一捧灰,在這東部的山寺中,滿山的雲煙間,我們就此別過,各自安生吧。
我不曾怨過妳,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現在,妳走了多年了,人生如夢,多少磨難都已經過去了,我也垂垂老矣。母親啊,今早的月色好美,我想到了妳,妳縱然是我的刀山,但也是我的月光,我在刀山的鋒刃上,看到的,仍是妳身上曾有過的、照耀在我家門窗上最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