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符芝瑛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太陽公公像一個鬧情緒的孩子，忽而用厚厚的雲層蒙頭遮臉，躲起來獨自幽怨療傷；忽而拉開雲層一角，洩露幾股金光，彷佛擔心神隱太久，會被世人遺忘。我的心情也好奇怪，早上起床之後，梳洗早餐換衣等習慣了幾十年的SOP，竟然凌亂錯置，在浴室廚房臥室之間游蕩，反反覆覆，卻一個動作也沒完成。其實我知道，這都是心理糾結導致。一個多月前，已經在日曆上標出領「敬老卡」，這某一天，就是今天，我要出門領卡的日子！

之前看見長輩兄嫂手拿敬老卡，常常說笑表示羨慕，什麼搭公車免費啦！坐高鐵半票啦！公園博物館優待啦！他們總是回答：「你也快要加入我們行列了。」說笑歸說笑，內心真實聲音是：手拿這張「資深公民」的通關鑰匙，是不是就踏進另一個次元的世界：老爺爺白鬍子飄飄，老太太彎背駝腰，疾病纏身，孤僻怪誕。愈臨近那扇大門為自己打開的日子，愈是緊張惶惑，希望時光之河降低流速。不斷自問：我已經準備好老了嗎？我真的老了嗎？老是什麼樣子？我要怎樣老去？

某年某月某一天，隔著區公所櫃檯，我伸出手拿到了「敬老卡」。臉上長了幾顆淡褐色小雀斑的年輕姑娘很有禮貌地提醒，「請拿好，不要弄丟了。」我點點頭，可能想表示謝謝，可能也想表示抗議：我還沒那麼老態失能好嗎？

轉身離開，來到略顯陳舊的建築外，端詳這張屬於我的敬老卡，鵝黃色做底，正面有姓名頭像，有出生年月日，在一個看起來像鈎子一樣的白杠上掛了一副眼鏡（老花眼鏡？設計者是想暗示或明示這張卡的主人視茫茫嗎？），背面左上角兩排小字：「台北與我　好好慢老」。其實它的大小手感與重量跟原來使用的悠遊卡完全一樣，功能主要也是搭乘大眾交通工具，但我為什麼如此掛懷，是因為它提醒我六十五年的歲月，23725個日子已經逝去了嗎？還是因為它提醒我來日無多，生命的緊迫性嗎？

所謂大疑大悟，小疑小悟，帶著這些疑問，我悟出歲月時鐘滴答不停，老是必然歷程不可逆轉，但我們的心境可以轉，六十五歲並不是絕對的分界線，認老但不服老，如何老去有千百種方式，掌握在自己手中。

某年某月某一天之後這幾個月，我慢慢習慣了上下公車「嘀嘀嘀」三聲，不再擔心被「老人歧視」，反而運用敬老優待的福利，到藝術中心或表演場館，觀看各種藝展音樂會戲劇。每周親近台北附近郊山，已經成功挑戰了好幾座小百岳。行腳四處探索城鄉角落，觀察眾生，捕捉回憶，大開眼界。從某個角度來說，拿到敬老卡，非但沒有讓我消極等老，反而督促我拓展行動維度，注意健康，活化心靈，為生活添姿添彩。老得快與慢，在每個人身上定義不同；無論到了哪個年紀，都還可以在生命的畫布上想像揮灑。

我有一個稀少的姓氏，一群出版界的朋友曾經腦洞大開，姓符就是「幸福」，我應該改名「美滿」，就會終生幸福美滿。謝謝他們給我這個昵稱，手持敬老卡，我要幸福美滿地老去。